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那扇子轻摇慢摆,从容不迫,仿佛天下风云、百万甲兵,尽在其指掌翻覆之间。它代表着一种算无遗策的智慧,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
而此刻,在这铁笼山的血雨腥风、羌骑的狂野咆哮、姜维凌厉的杀机之中……那份早已逝去的从容与掌控感,竟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借由姜维这决绝狠辣的布局,再次显现出来。诸葛虽死,其智犹存!这冰冷的传承,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大魏的雍凉边陲!
“保护将军!” 亲兵的怒吼和兵刃撞击的刺耳声将我拉回现实。我猛地挥剑格开一名突到近前的羌骑弯刀,虎口震得发麻。眼前的混乱和血腥提醒我,此刻不是追忆的时候。活下去!击退他们!我压下心头那瞬间翻涌的寒意与荒谬感,将全部心神投入眼前的血战,嘶吼着指挥残部,试图在这突如其来的内外夹击下,拼死稳住这濒临崩溃的战线。
岁月无情,如同陇西的朔风,一年年吹白了双鬓,也吹皱了额角。洛阳的宫阙几度易主,明帝曹叡英年早逝,继位的曹芳年幼,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司马懿大都督,不,如今已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太傅司马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透了太多,也掌控了太多。先帝托孤的顾命大臣曹爽,与其党羽,如同秋后的蚂蚱,在太傅不动声色的罗网中,已蹦跶不了几日了。
权力倾轧的漩涡中心在洛阳,而我,依旧是雍凉的守门人。职责所在,便是死死盯住西边那个永不疲倦的身影——姜维。他继承了诸葛亮的遗志,也继承了那份令人心悸的执着。洮水西岸的羌地,成了他新的跳板。这一次,他的目标,是狄道。
军报如雪片般飞来。姜维联合羌王迷当,集结大军,气势汹汹,直扑狄道城!狄道若失,则陇西震动,羌胡必然蜂起响应,整个凉州将岌岌可危!
“必须救狄道!” 帅帐之中,我斩钉截铁,手指重重敲在地图狄道的位置上,激起细微的尘埃。“此城乃西陲锁钥,不容有失!”
然而,帐内并非一片附和。年轻的邓艾将军,这位因屯田和军功崭露头角的将领,眉头紧锁,提出了异议:“郭刺史,狄道城池坚固,守将王经亦是能战之将。姜维远来,利在速战。若我军贸然赴援,必中其围城打援之计!依末将之见,不如按兵不动,固守各处要隘,待姜维顿兵坚城之下,师老兵疲,粮草不济,再断其归路,可获全胜!”
“邓将军此言差矣!” 我断然反驳,声音因急切而提高,“王经虽勇,然兵力有限!姜维挟羌胡之众,声势浩大,狄道孤立无援,岂能久持?一旦城破,羌胡气焰必然大张,凉州诸郡望风而降,届时再想挽回,难如登天!洮水之败,殷鉴不远!岂能重蹈覆辙?” 我环视帐中诸将,目光灼灼,“救狄道,非仅为救一城,更为震慑羌胡,安定凉州人心!此战,必须速往!”
邓艾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争辩,但看我神色决绝,终究抱拳道:“末将遵命!然请郭刺史务必谨慎进军,提防姜维伏兵。”
我点点头,心中何尝不知风险。但狄道,绝不能成为第二个洮西!我亲率精锐,星夜兼程,直扑狄道。沿途派出大量斥候,如同撒开的网,严密探查每一处可能设伏的山谷密林。行军路线也刻意避开大道,选择更为隐蔽但崎岖的路径。
终于,狄道城那熟悉的轮廓在望。远远望去,城上魏字大旗依旧飘扬,但城外已被蜀军和羌兵围得水泄不通,杀声震天。显然,激战正酣。
“传令!偃旗息鼓!抢占前方高地!列阵!” 我勒住战马,沉声下令。部队迅速而有序地占据有利地形,阵型森严,强弓劲弩蓄势待发。我没有急于冲下去解围,而是如同一只经验丰富的头狼,在制高点上,冷冷地俯视着山下胶着的战场,搜寻着姜维的帅旗,寻找着最佳的战机。
山下,蜀军发现了我们这支突然出现的生力军,攻势明显为之一滞。城头守军的欢呼声隐隐传来。姜维的军阵开始出现细微的调动迹象。
邓艾的担忧是对的。姜维确实在等着我们。但他没料到的是,我们来得如此快,阵型如此稳,位置如此刁钻——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战场侧翼的高地,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他精心准备的“打援”口袋,因为我们的高度戒备和谨慎行军,未能完全合拢。这盘棋,还未到终局!我握紧了手中的长槊,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蜀军阵中那杆跃动的“姜”字大旗。
淮南的烽烟,烧得太急,太猛。毋丘俭、文钦,竟敢以“清君侧”之名,悍然举兵反叛!檄文传至长安,字字句句,直指掌控朝纲的司马氏,斥其为国贼。洛阳震动,天下侧目。
诏令如同冰冷的铁符,送达我的案头:加封我为征西将军,火速率雍凉精锐东征,讨伐叛逆!帐下诸将,神色各异。雍凉苦寒之地,士卒久戍思归,如今竟要远赴淮南,与同为魏臣的袍泽刀兵相见……帐内弥漫着一股沉闷而压抑的气息。
我展开诏书,目光扫过那熟悉的玺印和威严的措辞。清君侧……讨国贼……司马师……毋丘俭……一个个名字在脑海中翻滚。洛阳城内的血雨腥风,司马懿父子如何一步步架空了曹氏,如何铲除异己……过往的种种如同走马灯般闪过。司马氏是权臣,是跋扈,可如今这天下,离了司马氏,离了这强权维系的一统,又会是何等景象?诸侯并起,战火重燃?蜀之姜维,吴之孙峻,岂会放过这千载良机?这刚刚从诸葛孔明和姜维连番北伐中喘过一口气的大魏,经得起再一次的分崩离析么?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定军山的血,街亭的风,上方谷的雨,铁笼山的火……三十余载戎马倥偬的画面在黑暗中激烈地碰撞。为将者,守土安民,护的是这疆域,是这疆域之上的黎庶!至于那庙堂之上,是曹氏还是司马氏执掌权柄……在这外敌环伺、山河飘摇的当口,孰轻孰重?
再睁开眼时,目光已是一片沉凝的决绝。我起身,甲叶铿锵作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帐中每一个将领耳中:
“淮南逆乱,动摇国本。此非曹氏与司马氏一家一姓之私争,乃关乎大魏存续、万民祸福!吾等守边将士,浴血数十载,方保西陲稍安。岂容内贼作乱,引外寇乘虚而入?此去淮南,非为司马氏,乃为保我大魏江山不易帜,保我雍凉父老免遭涂炭!传令三军,即刻拔营东进!有敢迟疑不前者,军法从事!”
帅令如山,不容置疑。大军开拔,旌旗向东。铁蹄踏过潼关古道,卷起漫天烟尘。一路急行,不敢有丝毫耽搁。淮南的战报不断传来,司马师大将军已亲率中军主力与叛军激战于项城,互有胜负,战况胶着。而我们这支从西陲赶来的生力军,将成为压垮叛军的最后一根稻草,或是……天平上决定性的砝码。
终于,项城的轮廓在望。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混合的焦糊味。远处,司马师的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下军阵严整,正与毋丘俭叛军一部在城郊的旷野上鏖战。叛军人数众多,攻势猛烈,司马师的中军似乎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列阵!锋矢阵!” 我抽出佩剑,直指前方叛军侧翼,“随我——凿穿敌阵!直取毋丘俭中军!”
无需更多言语。雍凉铁骑,久经沙场,闻令而动。沉重的马蹄声再次汇成死亡的雷鸣,如同蓄势已久的洪流,向着叛军那看似厚实的侧翼,狠狠撞去!目标明确——撕开缺口,直捣黄龙,一举击溃叛军的中枢!
战马在嘶鸣,大地在颤抖。我伏低身体,紧握长槊,冲锋在锋矢的最尖端。视野中,叛军的阵线在迅速放大,他们惊惶的面孔,仓促调转的矛尖,慌乱张开的弓弩……都清晰可见。风在耳边呼啸,带着金属的冰冷和血腥的甜腥。
就在这千军万马奔腾、即将撞入敌阵的刹那——
“咻——!”
一声极其锐利、仿佛能刺穿灵魂的尖啸,破空而至!快!快到超越了意识反应!
左胸,靠近心口的位置,猛地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烈的、带着灼热感的贯穿剧痛!仿佛被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我的身体向后猛地一仰,几乎要脱离马背!
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旋转、失焦。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马蹄声、金铁交鸣声……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变得遥远而空洞。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又仿佛被投入一片粘稠的死寂之中。
在这片奇异的、濒死的寂静里,一个声音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屏障,固执地钻入了我的耳鼓,不,是直接刺入了我的脑海深处——
“呱——!呱——!”
嘶哑,凄厉,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
定军山……那血色的黄昏里,在夏侯都督断戟旁枯树上盘旋不去的……乌鸦的叫声。
三十年的金戈铁马,三十年的殚精竭虑,三十年的血火煎熬……原来,不过是一场漫长而徒劳的奔跑。起点是那血色的残阳,是那冰冷的断戟,是那绝望的鸦啼。终点,亦是如此。
我努力地想低下头,看看那支穿透胸膛的箭镞,是否也如同当年定军山的断戟般,闪着同样冰冷的、无情的寒光。然而,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无可挽回地沉入无边的黑暗。最后一丝残存的感知里,只有那乌鸦的叫声,一声声,如同丧钟,回荡在三十年前那片血染的山坡上,也回荡在此时此刻,这淮南的旷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