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的冲天烈焰,如同撕裂夜幕的伤口,在京城上空投下血与火的魅影。火光灼烧着佛门净地,也灼烧着京畿百万黎民的心。释迦舍利塔的焚毁,迅速激起了难以想象的滔天巨浪。
翌日清晨,街头巷尾已是谣言四起,群情激愤:
“报应啊!定是昨日沈青天揭了那些贪官污吏的底,佛祖震怒,降下灾劫!”
“放屁!没听人说吗?是那狗官慕容家派死士纵火,想毁尸灭迹!杀千刀的,连佛祖都敢烧!”
“可三法司的兵就在外面,他们是吃干饭的吗?连圣塔都守不住?定是狗官们沆瀣一气!”
“沈大人还在昏迷呢!是不是他们想灭口?”
暴怒的信徒冲击着京兆府的围栏,更有人冲击封路的京营士兵。哭嚎、唾骂、诅咒在寒烟与血腥气未散的京城上空弥漫,如同末日降临的前奏。这股失控的民怨如同沸腾的岩浆,亟待宣泄的出口。
紫宸宫暖阁,气氛比昨夜寒山寺的地底密室更凝滞冰寒。
大理寺卿周正、刑部尚书严铁、都察院左都御史杨铮,三张老脸如同风干的橘子皮,疲惫不堪又惊魂未定。他们昨夜在烈火与混乱中勉强稳住了军队,但混乱已无法逆转。直到内侍监大总管冯保那如同裹着冰碴的声音传来:“冯某的猎物,抓到了,也废了。连带‘垃圾’,稍后送入宫。”
三人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却又被更深的不安攫住。“抓到又废了”是什么意思?“垃圾”又是什么?
此刻,他们正看着冯保躬身呈上的物件:一个仍在微微抽搐、瞳孔涣散、口鼻歪斜流着涎水、身体不时僵直绷紧如活死人的肥胖男子(赵德柱)。以及一个沾满污血的包裹摊开后露出的几页残缺不全、被某种能量烧灼了边缘、字迹扭曲模糊、布满诡异符号与数据的纸张(核心记录残页)。
暖阁内静得可怕,只有赵德柱无意识的“嗬嗬”抽气声和滴落的口水声。
“此人是赵德柱无疑,服了慕容家的秘制剧毒‘极乐散’,虽被及时强灌了冯保配的独门解秽汤保住心脉跳动,但腑脏已大半溃烂,神智早失,七窍流黑血,如今不过是个会喘气的皮囊,形同活尸。”冯保的声音平板无波,仿佛在介绍一块石头,“其咽喉被毒灼烧,舌根溃烂,即使陛下有神仙手段让他开口,也只能发出些无意义的嘶嚎。慕容老贼,断尾断得干净利落。”
周正等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到头顶!他们终于明白昨夜寒山寺塔林深处那声撼动地基的闷响意味着什么!用如此歹毒的方式处理“忠仆”,这何止是断尾,简直是敲骨吸髓!太狠了!
冯保又指向那几页残纸:“‘惑星’核心被‘夜枭’以命相搏刺穿大半,核心碎片与部分阵图数据由黑鸦卫拼死带出这零星残页。然祭坛核心最终殉爆,余烬与大部分机窍已湮灭。纸上所录,皆残缺不可解之字符阵列与疑似能量轨迹曲线。经冯某查证,其上数处符号,与先帝朝江南道金蚕蛊毒案及岭南失传的巫俚图腾有所暗合,非精通此道者难窥门径。”
萧令仪端坐御案之后,凤目低垂,手指反复摩挲着一枚古朴繁复的青铜令牌(正是昨夜与冯保对话时御案上那枚“枢密令”)。她的脸上没有暴怒,只有一种冻结万物的森寒。暖阁内弥漫着无形的压力,压得三位大臣几乎喘不过气。
“这就是你们一夜辛苦,给朕带来的‘战果’?”萧令仪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九天玄冰,“一个被毒成活尸的哑巴,几张连冯保都认不全的鬼画符?外加一座被烧成废墟的圣塔,和一个满城沸反盈天、骂朕昏聩无能、连佛祖都保护不了的烂摊子?!”
“臣等无能!罪该万死!”周正三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湿透重衣。他们知道,慕容珩这招以毁灭制造混乱、用民怨反噬朝廷的毒计,彻底奏效了!仅凭“活尸”赵德柱和残页,如何撼动根深蒂固的慕容家?连攀咬都做不到!反倒是皇帝落了个“查案不力、护卫不周、亵渎神佛”的恶名!沈知节拼死掀开的盖子,仿佛又被慕容珩用更狠辣的方式死死扣上,甚至还泼满了粪便!
“慕容珩……”萧令仪咀嚼着这个名字,唇边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烧塔焚尸,毒人灭口,嫁祸朝堂,挟民怨以自重……当真是好手段!这盘棋,他下得够大,够狠!沈卿躺在御医院生死未卜,他却在外面点了一把滔天的大火,想把所有人的眼睛都烧瞎!”
她霍然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过冯保和跪伏的三人:“你们以为这样就完了?就束手无策了?只能等着慕容珩借着民怨把沈卿打成‘灾星’,再借着僧人和勋贵之力,反攻倒算?”
萧令仪猛地一拍御案!“起来!”
三人大气不敢出,战战兢兢起身。
“都抬起头,睁大眼睛看清楚!”萧令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凌厉,“慕容老贼以为烧了塔、毒了人、搅浑了水,朕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等着被他按在泥里踩?他以为这天下人心,这权柄较量,就只能按他划的道儿走?!”
她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怒火与憋屈仿佛化作了某种决绝的燃料。“他要混乱?朕给他!他要民怨?朕也给他!他要看戏?那朕就唱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戏’给他看!给这被烧糊了脑袋的满城百姓看!”
冯保似乎意识到什么,浑浊的眼珠里精光一闪而逝。
萧令仪猛地起身,赤红的身影在烛火映照下如同浴火的神鸟:“他不是利用沈卿掀开的贪腐血案吗?他不是自诩清贵、嘲笑朕宫闱之内奢靡无度吗?那朕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奢靡’!什么叫‘万民同乐’!什么叫以毒攻毒!”
她手指指向跪伏的三人,命令如同惊雷:“周正!严铁!杨铮!三法司继续给朕去查!查得轰轰烈烈!把京城翻个底朝天!所有涉案衙门的仓库、码头、车马行,给朕刮地三尺!声势要大!动静要响!让慕容珩和他剩下的那些魑魅魍魉,都以为你们还在徒劳无功地刨那点残渣剩饭!”
“冯伴伴!”萧令仪的目光转向冯保,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你,立刻去‘玲珑殿’,宣召柳修竹!就说朕有重要差事!还有那个做的一手好胭脂水粉、擅机关巧匠的小太监如意儿,一并叫来!再把工造司和‘天眼符阵司’的大匠、供奉都给朕传来!告诉他们,要快!朕有……‘万民同乐’之策,需他们即刻鼎力相助!”
“另外,内库……开启‘绫罗坊’!把今年最时兴的云霞纱、浣花锦、南海明珠……还有那‘天女玉容膏’的方子底货,全给朕翻出来!”萧令仪的声音斩钉截铁,脸上的笑容却冰冷如霜,带着玉石俱焚般的狠厉,“慕容老贼烧塔,朕就开一座更大的‘宝山’给这京城的百姓!他不是把‘惑星’藏得深吗?朕就在这千万双眼睛盯着的地方,让他想看的、不想看的、以为藏得住的、自鸣得意的……统统晾在青天白日之下!”
周正三人听得目瞪口呆!万民同乐?开宝山?绫罗坊?天女膏?这……这是要在风口浪尖上……开宫市?还是……前所未闻的“宫市”?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女帝的用意,只觉得一股寒意更甚!
冯保却猛地躬身,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激越:“老奴,即刻去办!”
他看着萧令仪那决绝而疯狂的眼神,终于明白这位年轻的帝王要干什么了!她要用一种慕容珩绝对想象不到、整个大梁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方式——用整个宫廷、乃至帝国的奢靡繁华作为舞台,用看似最离经叛道的“万民狂欢”,把慕容珩苦心经营的阴谋迷雾彻底捅穿!还要在亿万人眼皮底下,埋下致命的杀招!这比寒山寺的暗夜搏杀更凶险,却也……更绝!
玲珑殿是什么地方?柳修竹又是谁?那是女帝萧令仪最宠信的……男宠! 他要被推到台前?还要带货?!冯保枯槁的心都禁不住狂跳了一下。陛下这招,是要把皇家的脸面、儒家的礼法、慕容家的算计,连同这满城被点燃的愚民之怒,一起押上赌桌,豪赌一场!
紫宸宫的烛火疯狂摇曳,一场比寒山寺爆炸更石破天惊的风暴,正在这深宫之中急速酝酿成型!
玲珑殿,暖香馥郁,水精帘动。
紫檀榻上,一位仅着素纱里衣的男子斜倚凭几。他身形修长匀称,墨色长发如瀑披散肩头,眉目如画,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流转间仿佛含着春水融冰,又藏着慵懒风月。即使在这奢华宫殿中,那通身的气度也丝毫不显谄媚,反而有几分孤高意味。此人正是萧令仪宠冠后宫的第一男宠——柳修竹。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扳指,指尖晶莹如玉,比那扳指更剔透几分。听清殿前小太监如炸雷般传来的旨意后,柳修竹拨动扳指的手指骤然顿住。桃花眼中的慵懒瞬间褪去,化作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冰冷的审慎。
“你说什么?要我去……‘直播带货’? 还要在万民面前……展露……”他的声音清越如山泉,带着明显的错愕,最后一个字(“容”)被他咽了回去。饶是他深谙宫中进退、心思玲珑剔透,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被置于如此境地!帝王男宠本就为清流所诟病,推到亿万民众眼前行那商贾伎俩?此乃奇耻大辱!更是将他、将陛下的名声置于何等境地?
传旨的小太监如意儿也才十六七岁年纪,眉清目秀却透着股机灵劲儿,此刻更是额头冒汗,声音打着颤:“柳、柳郎君息怒!陛下急召,工造司的供奉和大匠都已在‘璇玑阁’候着了!冯公特意交代,此事干系……干系陛下对慕容老贼的反击大计!万民同乐只是……只是表象!陛下说了,只要郎君肯出面稳坐主位,余下一切演示、旁白、甚至‘卖货’,都交给奴婢和其他杂役!郎君只需……只需展现姿容,偶尔依照冯公暗中传令,拿起指定物件配合一二即可!” 如意儿一口气说完,紧张地盯着柳修竹的脸。他知道这差事难办到了极致,简直是架在火上烤!但冯公的意思很明确——陛下身边可信可用又拿得出手的人物,非柳修竹莫属!
柳修竹沉默了。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思绪。反击大计?表象?冯公暗中传令?需要他配合拿起“指定物件”?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献媚或者自污,这是一场精心策划、剑走偏锋的战役!他是那惑人眼目的棋子,更是刺向暗处敌人的……那把华丽剧毒的匕首!他抬眼看向如意儿手中小心翼翼捧着的一叠图纸——正是天眼符阵司刚刚加急绘制的改进“水镜天眼”投射与回响符阵的示意图,其规模和精细程度远超上次沈知节的龙帐设置!
尊严与脸面,在国仇帝恨面前,似乎微不足道了? 或者说,他的价值,正在于此?柳修竹如玉的指尖在白玉扳指上轻轻一划,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刻痕。再抬眼时,桃花眼中的惊愕与冰冷尽数收敛,重新氤氲起那醉人慵懒的笑意,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既是陛下旨意……修竹,领命便是。去璇玑阁吧。不过……这身素纱,怕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烦劳如意儿公公稍候,容我更衣梳妆,以应此‘万民同乐’之盛事。” 他刻意加重了“万民同乐”四字,其中意味,只有他和如意儿能懂。与其被动被推出去承受万人唾骂羞辱,不如主动成为这盘棋中最亮的那颗引子!将那些藏在暗处的鼠辈,引向光芒万丈的屠宰场!
如意儿如蒙大赦,噗通跪下连声道谢:“谢郎君深明大义!陛下洪福齐天!”
正午时分,日耀金銮。
皇宫西南角,紧邻御花园的清漪池水面上,巨大的天青石底座上,一座前所未有的开放式轩亭拔地而起。轩亭四面开阔,唯悬垂轻纱薄幔以挡强光。其内部结构已然是集“天眼符阵司”和工造司之力彻夜改造完成的奇迹——
比龙帐复杂十倍的巨型“水晶天眼”核心阵列悬于亭顶,无数细密的符纹镌刻在每一块晶石内部,散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光泽。地面铺设的是整块切割打磨的雪白石板,上面镶嵌着复杂的回路,与“枢密令副牌”相连,以确保画面更清晰稳定。在亭子一侧,临时搭起了一座珠光宝气的展台:流光溢彩的锦缎铺陈,其上是琳琅满目的宫造瑰宝:薄如蝉翼、霓虹变幻的云霞纱;暗藏金线、团花锦簇的御用贡锦;龙眼大小、浑圆无瑕、透着粉红荧光的南海贡珠;以及一罐罐小巧玲珑、用羊脂玉瓶盛装、封口火漆印着凤凰纹样的精致面脂——天女玉容膏。
整个璇玑阁,更确切地说是这座“清漪宝阙”,成了融合了符阵科技与宫廷奢华的奇异组合体。工造司大匠和符阵供奉们疲惫而亢奋的眼神说明一切:他们在创造历史!一场被皇帝命名为“万民同乐赏珍会”的荒诞直播!主角,竟是女帝的男宠!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冯保派出的内监小黄门们的“无心泄露”下,飞速传遍全城!寒山寺的余烬尚未冷却,民怨仍在翻滚,当听闻宫中竟然要在此时此地,用那神奇水镜向天下人展示宫闱奢华,甚至由传说中貌若潘安、得尽帝宠的柳郎君主持?质疑、愤怒、嘲弄、好奇、贪婪……无数矛盾的情绪瞬间被点燃!比观看沈青天揭贪更强烈的冲击感席卷全城!
“什么?!昏君!圣塔烧了,沈大人还躺着,她竟然还有心思让面首出来卖弄宫里的宝贝?!”
“天女玉容膏?就是传说中贵妃娘娘用了返老还童的那玩意儿?贡珠?”
“柳郎君?快去看看!听说那可是一等一的美人儿……”
“这到底唱的哪一出?卖货?卖官吗?还是把宫里的东西卖给咱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