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那吟咏江南盛景的诗句,此刻在临安城上空回荡,却像蒙上了一层潮湿的阴翳,带着一丝物是人非的沉重。
“江南好”,风景依稀如旧,但人心早已不复当年汴梁的承平气象。
那“日出江花红胜火”的明艳,被连绵阴雨洗刷得有些黯淡;那“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澄澈,也因承载了太多北来的流离失所与未卜的前程而显得浑浊深沉。
绵绵细雨如丝如雾,织就一张巨大的、湿漉漉的纱幕,笼罩着水网密布的城镇与田野。
运河的水位悄然上涨,乌篷船在迷蒙的水汽中无声穿行,船篷下装载的,或许不再是往日的丝茶米盐,而是整箱的兵刃、甲胄,或是世家仓促间搜罗以备“进献”的珍宝古玩。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苔的气息,更深层地,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不安与躁动的焦灼,如同地火在湿土下潜行。
杭州府内,气氛更是微妙到了极点。
康王赵构登基南下的消息,如惊雷炸响,驱散了部分亡国的绝望阴云,却也瞬间点燃了各方势力积蓄已久的欲望与算计。
各大世家闻风而动,表面上是筹备迎驾,实则是权力的重新洗牌与押注,每一份“忠心”背后都标着价码。
秦府深宅,庭院深深。雨丝顺着古朴的飞檐瓦当淌下,在青石板上汇成细小的溪流。一株老梅虬枝盘曲,在雨中愈发显得苍劲孤寂。
回廊下,一位身着素色锦袍的老人凭栏而立,正是秦府的老太爷,秦知明。
他已在此痴痴地看了半日的雨。那浑浊的目光穿透迷蒙的雨幕,却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只是沉浸在一片无人能窥探的幽深思绪里。
雨水溅湿了他的袍角,他也浑然不觉。
这一看便是半日!
“……爹,雨气寒凉,仔细身子。”
一年轻女子——秦知明的女儿秦姝,声音温婉,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将暖炉轻轻塞进父亲冰冷的手中,又将厚实的披风仔细裹在他肩上。
秦知明身体微微一震,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被唤醒。
他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女儿清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脸上。
那眼神里的空洞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忧虑。
“姝儿……”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生锈的门轴,“你小弟……可有新的消息?”
“爹,你不用担心,小弟活着好好的,还当上了天策军节度使……”
她口中的小弟自然是我们的天策军节度使秦凡。
至于后面的秦帅以死明志,愿率天策军阻击金军南下,她没敢说出来,她怕老父亲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秦知明喃喃着不断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又重新投向那无边无际的雨帘,仿佛要穿透这层层湿冷的帷幕,望向北方烽火连天的疆场,望向临安城内暗流汹涌的权力漩涡。
雨水打湿了他花白的鬓角,他也浑然不顾。
庭院里,雨丝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更衬得回廊下的死寂。
那株老梅在风雨中轻轻摇曳,虬枝如鬼爪,投下不安的暗影。
良久,秦知明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裹挟着数十年宦海沉浮的疲惫和对时局洞若观火的绝望。
“姝儿…我们去祠堂一趟,给列祖列宗上上香,好保佑你小弟……”
秦姝搀扶着父亲,步履沉重地穿过被雨水浸透的回廊,走向府邸深处那最幽静也最森严的所在——秦氏祠堂。
雨声被厚重的门墙阻隔,变得沉闷而遥远,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冷冽香灰和无形岁月压力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外面的湿寒更添几分深入骨髓的阴冷。
祠堂内光线晦暗,只有几盏长明灯在祖宗牌位前摇曳着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那些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黑色牌位。
牌位上的金字在幽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如同无数双沉默而威严的眼睛,从高处俯视着踏入此地的后人。
空气凝滞,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
秦知明挣脱了女儿的搀扶,独自走向供案。他的背脊挺直了一些,步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赴死般的决绝。
他拿起三炷香,在长明灯上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在凝重的空气中扭曲、盘旋,如同不安的魂灵。
他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深深一揖,然后是三叩首。
动作缓慢而沉重,每一次额头触及冰冷的青砖地面,都发出沉闷的回响,在空旷的祠堂里格外清晰。
秦姝默默侍立一旁,看着父亲花白的头颅一次次低下,心也跟着一次次揪紧。暖炉带来的那点微弱暖意,早已在这肃杀的祠堂氛围中消散殆尽。
“列祖列宗在上……”
秦知明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在冰冷的空气中刻下印记,“不肖子孙知明,敬告先祖。”
“愿先祖保佑吾儿秦凡平平安安……”
那卑微的祈求声,在死寂的祠堂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和沉默的牌位上,显得格外单薄、脆弱,甚至带着一丝荒谬的凄楚。
秦知明保持着深深揖拜的姿势,花白的头颅低垂,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渺茫的希望,通过冰冷的青砖,传递给地底长眠的祖先。
可怜天下父母心,所求不过儿女平安。可在这乱世之中,这最卑微的祈求,竟也成了最奢侈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