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月光,像被打翻的水银,黏稠而沉重地泼洒在整片死寂的废墟之上。七百二十具巨大的青铜棺椁,如同被无形巨手悬挂在半空,在呜咽的夜风中缓缓摇晃。粗重的锁链相互摩擦、碰撞,发出连绵不绝的“嘎吱——哐啷——”声,刺耳得像是无数冤魂在黑暗里磨着尖利的牙齿,啃噬着生者的神经。
陆昭雪蜷缩在一堵断壁投下的狭窄阴影里,后背紧贴着粗糙冰冷、还带着白日余温的岩石。她死死攥着手中那柄刚刚重铸、通体流转着幽蓝寒芒的碎玉剑,剑柄冰冷刺骨,剑身靠近护手处一道细微的缺口,此刻正死死抵着她左手掌心那道尚未愈合的旧伤疤——三日前,就是在这里,就是这柄剑,带着她失控的暴怒与绝望,狠狠刺穿了陈百草的肩胛!
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低头,看见掌心旧伤被剑锋压得再次裂开,渗出的不再是鲜红的血,而是几缕极其微弱、却带着刺骨寒意的淡金色血丝。这些金血没有滴落,反而如同活物般,蜿蜒着爬上冰冷的剑身,在她挥剑时无意间溅落在剑纹凹槽里的几滴早已凝固的暗金色血斑上,瞬间融为一体,凝成了几朵永不褪色、边缘还带着细微冰晶的诡异霜花。
死寂中,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簌——簌——”声,如同毒蛇在枯叶上爬行,穿透了锁链的哀鸣和夜风的呜咽,精准地钻进陆昭雪的耳朵。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
翡翠色的瞳孔深处,那刚刚凝固成永恒印记的金色流纹骤然亮起,如同点燃了两簇来自九幽深处的冥火!视线穿透三十丈外浓稠的黑暗,聚焦在废墟边缘那座仅存的、歪斜的无名石碑前。
景象映入眼帘的刹那,陆昭雪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陈百草!
他正背对着她,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月光勾勒出他枯瘦佝偻的轮廓,白发在夜风中凌乱地飘动。他枯枝般的手指间,捏着一根惨白得瘆人、仿佛是用某种生物腿骨磨成的细针。针尖上,穿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泛着微弱月华光泽的丝线——那是传说中只生于极寒绝地、刀剑难伤的雪蚕丝!
他正一针、一线,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缝制着摊在膝上的一件……素白得刺眼的殓衣!
每一针落下,穿透那雪白得令人心慌的布料时,针脚处竟不是寻常的线结,而是诡异地渗出一点猩红的血珠!更恐怖的是,这些血珠并非滴落尘埃,而是悬浮在空中,如同被无形的笔牵引着,迅速拉伸、变形,凝聚成一个个比蚊蝇还小的、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陆昭雪认得那些字!那是《百毒经》上记载的、最阴毒最邪异的符文咒语!
这些由陈百草鲜血书写的血色小字,甫一成形,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无声地、迅疾地朝着四周那些悬挂在半空、缓缓摇晃的巨大青铜棺椁游去!棺椁上缠绕的粗大锁链仿佛活了过来,贪婪地蠕动着,将那些血色文字一一吞噬、吸收!每一次吞噬,锁链上幽暗的铜绿似乎就亮起一丝微不可查的、令人心悸的暗红光泽!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被欺骗的愤怒、被安排的恐惧以及对这诡异景象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火山熔岩般在陆昭雪胸腔里轰然爆发!
“您连我的裹尸布……都要亲手缝吗?!”
少女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彻骨的寒意,在死寂的废墟上空炸响!
“铮——嗡——!!!”
回应她的,是手中碎玉剑骤然爆发的、足以撕裂耳膜的暴烈剑鸣!剑身上的幽蓝寒芒瞬间暴涨,如同压抑万年的冰川骤然崩塌!陆昭雪的身影化作一道裹挟着无尽冰霜与怒火的流光,从断壁阴影中暴射而出!碎玉剑悍然挥出,一道冰蓝色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磅礴剑气,如同开天辟地的巨斧,悍然劈开前方粘稠如汞的月光!
那由月光自然交织而成的、无形的“蛛网”,在剑气触及的瞬间,发出“嗤啦”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寸寸崩解!
剑气余势不减,带着刺骨的杀意,精准无比地斩向陈百草手中那根惨白的骨针!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那根坚韧无比的骨针,应声而断!
陈百草缝制的动作骤然停滞。他依旧背对着陆昭雪,仿佛对身后那足以将他撕碎的恐怖剑气毫无所觉。只是,那件素白殓衣的袖口处,一道刚刚缝制完成的、极其繁复玄奥的阵纹,在被剑气余波扫过的瞬间,猛地亮起刺目的乌光!阵纹线条如同活过来的毒蛇般疯狂扭动,一股浓稠如墨、散发着浓郁死寂与不祥气息的黑血,猛地从阵纹中心喷涌而出!
“滋啦——!”
黑血溅落在周围的地面上,如同滚烫的强酸!方圆十丈内,所有顽强生长在废墟缝隙间的野草、苔藓,甚至连同一些细小的碎石,都在接触到黑血的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发黑、最后“噗”地一声,彻底化为一捧散发着恶臭的灰白色灰烬!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生机!
陆昭雪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陈百草身后,冰冷的碎玉剑尖,带着冻结空气的寒意,死死抵住了老者枯瘦佝偻的后心!
“为什么不躲?!”她厉声质问,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然而,就在剑尖触及老者破旧衣衫的瞬间,她翡翠金瞳猛地一缩,瞳孔深处凝固的金色印记剧烈闪烁!
她看到了!
陈百草那满头凌乱、如同枯草般的白发间,竟然夹杂着几缕极其显眼的乌黑发丝!而此刻,这几缕乌黑的发丝,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令人心胆俱裂的速度,疯狂地褪色!从乌黑变成灰白,再从灰白变成毫无生气的惨白!那褪色的过程,快得如同燃烧殆尽的烛芯,在风中迅速化为飞灰!仿佛他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点生命力,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疯狂抽走!
“雪蚕丝……”陈百草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却异常平静,仿佛抵在后心的不是能冻结灵魂的利剑,而是一根稻草。他依旧没有回头,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膝上那件残缺的殓衣。“采自隐云谷最深处的万载冰窟,寻常刀兵难伤分毫……每一根丝线,都浸透了三百位陆氏守墓人,在三更天、心头血最炽热纯粹时,自愿献出的心头血……”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迟缓得如同生锈的傀儡。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只缝制了半边的素白殓衣,披在了旁边那尊早已斑驳不堪、面目模糊的残破石像上。清冷的月光穿透薄如蝉翼的雪蚕丝布料,清晰地映照出殓衣心口位置——那里,被特意留出了一个锁眼形状的破洞!
而在那锁眼状的破洞之中,并非空洞!数条细如发丝、通体流动着纯粹金色光泽的奇异蛊虫,正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破洞边缘缓缓地、慵懒地游动着!它们细小的身体散发着一种温暖而神圣的气息,与整件殓衣的素白死寂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对比。
“每一条‘金线蛊’……”陈百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都能替你……挡下一次九幽令的反噬……”
“替我挡?”陆昭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要刺破夜空!抵在陈百草后心的剑尖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剑锋上冰冷的霜气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顺着老者破旧衣衫下的皮肤裂纹,疯狂地蔓延、侵蚀!
“滋…咔…”
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碎裂声响起。陈百草脖颈、手臂等裸露在外的皮肤,在碎玉剑霜气侵蚀下,迅速变得灰败、干裂,如同久旱龟裂的河床!裂痕深处,甚至隐隐透出金属般的暗沉光泽!
“五年前!药人窟外!”陆昭雪猛地踏前一步,左手闪电般抓住陈百草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狠狠扳转过来!另一只手中的碎玉剑顺势下滑,冰冷的剑锋毫不留情地压在他枯瘦的脖颈上,割开一道细小的血口!
“你浑身溃烂,像条垂死的野狗一样爬出血池!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婴儿!那是不是我?!是不是?!”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陈百草浑浊的双眼,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告诉我!那场所谓的‘相遇’,是不是你早就布好的死局?!是不是你算准了我会救你?!算准了我会跟着你?!”
剑锋割开的伤口处,渗出的不再是鲜红的血,而是一种粘稠的、带着淡淡腥气的暗红色液体。更让陆昭雪瞳孔骤缩的是,在那翻开的皮肉之下,紧贴着骨头的地方,竟然嵌着一小块极其陈旧的、早已褪色发硬的……婴儿襁褓碎片!
那碎片上,用极其细密的针脚,绣着一小簇栩栩如生的紫藤花!
这针脚!这图案!陆昭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撕开自己左臂的衣袖——在她贴身中衣的袖口内侧,一个同样褪色、却依旧清晰可辨的紫藤花绣纹,正静静地躺在那里!与她五岁那年,陈百草交给她、说是她母亲唯一遗物的那件旧中衣上的绣纹,一模一样!
轰——!!!
最后的理智被滔天的怒火和巨大的背叛感彻底焚毁!
“回答我!!!”
陆昭雪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体内刚刚平息不久的九幽之力与碎玉剑的冰魄寒力,如同失控的洪流,在她暴怒的情绪牵引下,轰然爆发!
“轰隆——!!!”
以她为中心,狂暴无匹的剑气混合着冰冷的金芒,如同失控的飓风般横扫而出!不远处那座仅存的、供奉着残破神像的小小庙宇,在这股毁灭性的力量冲击下,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轰然坍塌!砖石瓦砾如同暴雨般砸落!
“嗡——嗡——嗡——!”
就在庙宇坍塌的烟尘腾起的瞬间,地面剧烈震动!十二具比周围悬棺更加巨大、表面铭刻着古老星图符文的青铜棺椁,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破开坚硬的地面,裹挟着浓烈的土腥气和阴寒死气,轰然升空!
“哗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