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饰的工位在人力资源部最角落，像片被随手丢在甲板尽头的救生衣。她盯着电脑右下角跳动的数字，19:57，距离下班还有三分钟，可打印机仍在吞吐着候选人简历，油墨味混着中央空调的冷气，在鼻腔里结成黏糊的茧。

\"阿饰，帮忙把这份名单录入系统。\"行政部的哈哈女士突然出现，她总能把七厘米高跟鞋踩出登基的声响，\"今晚十二点前要发给客户。\"

阿饰的手指在触控板上僵住。屏幕映出她发青的眼底，那是连续两周熬夜留下的勋章。她想起大学宿舍的熄灯哨，九点五十准时断电，整个楼层此起彼伏的哀嚎里，她总能精准地在十点前坠入梦乡。

\"好的，哈哈姐。\"她听见自己机械的回应，像台年久失修的打卡机。

茶水间传来阿瑶夸张的笑声，这个刚入职三个月的应届生正在直播拆盲盒：\"家人们谁懂啊！抽到隐藏款了！\"水晶吊灯在她头顶炸开细碎的光斑，阿饰突然觉得喉咙发紧，那些光斑像极了大学时室友们打翻的荧光颜料。

\"又在摸鱼？\"哈哈女士的声音劈开回忆，她端着美式咖啡倚在隔断旁，珍珠耳坠晃出犀利的弧线，\"现在的小年轻真幸福，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

阿饰下意识挺直脊背，准备迎接第无数次\"前辈经验分享\"。但这次哈哈女士突然噤声，咖啡杯沿在嘴唇印出深色唇印，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你相信海啸预警吗？\"她冷不丁问道。

阿饰愣住，打印机发出纸张卡顿的呻吟。

\"上周气象局发红色警报那天。\"哈哈女士搅动着咖啡，冰块碰撞出细碎的响，\"整个城市都在抢购矿泉水，我站在超市收银台前，突然意识到——人类花了几千年建造文明，却连自己几点睡觉都控制不了。\"

阿瑶举着手机凑过来：\"哈哈姐快看！我抽到会发光的独角兽！\"

\"所以阿饰，\"哈哈女士完全无视新人，\"你上周说要调整作息，成功了吗？\"

茶水间的冷气突然变得刺骨。阿饰看着咖啡液面倒映的自己，发际线处新冒出的痘痘像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她想起昨夜两点，手机屏幕亮着《自律改变人生》的电子书，而她的手指正机械地刷新朋友圈。

\"我设置了二十三个闹钟。\"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从晚上八点到十点，每十分钟响一次。\"

阿瑶噗嗤笑出声：\"这不就是唐僧念紧箍咒嘛！\"

哈哈女士却突然倾身，珍珠耳坠几乎擦过阿饰的工牌：\"那为什么今天下午的面试，你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打印机突然疯狂吐纸，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阿饰看着雪片般飞出的简历，最上面那张候选人照片里，穿西装的年轻人正对着镜头微笑，眼角皱纹的弧度和她父亲如出一辙。

\"因为……\"她喉咙发紧，\"因为总有突发情况。\"

\"比如现在？\"哈哈女士端起咖啡，冰块已经化得只剩最后一块，\"比如阿瑶的直播，比如永远在排队的打印机，比如客户凌晨三点的需求变更？\"

阿瑶突然插话：\"其实可以买个手机锁呀！把手机关进小黑屋，到点自动开机。\"她晃了晃手里的粉色盒子，\"我考研时就靠它！\"

\"然后发现世界离了你就不会转？\"哈哈女士嗤笑，\"上周三客户临时要增补名单，是谁大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开电脑？\"

阿饰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那个暴雨夜，出租屋停电，手机锁在铁盒里绝望地闪烁，而客户消息在备用机屏幕上炸开烟花。她蜷缩在飘窗边，用充电宝给两台设备轮流续命，直到晨光刺破云层。

\"所以你们在讨论什么？\"阿瑶终于发现气氛异常，\"自律神器吗？我推荐番茄钟app，每25分钟……\"

\"我们在讨论海啸。\"哈哈女士突然打断她，珍珠耳坠在耳垂上颤动，\"当十级浪头打来时，是该抱怨防波堤不够高，还是该造艘永不沉没的船？\"

打印机发出最后一声呜咽。阿饰看着满桌简历，最上面那张候选人的笑容开始扭曲，变成无数个自己——大学宿舍里准时入睡的自己，出租屋里对着手机锁崩溃的自己，此刻工位前被deadline绞杀的自己。

\"我试过所有方法。\"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番茄钟、睡眠软件、褪黑素……甚至想过去寺庙求个平安符。\"

哈哈女士突然笑出声，这次是真正愉悦的笑声：\"你知道吗？我二十三岁那年，也像你这样收集自律秘籍。\"她从爱马仕包里掏出个小巧的方形物件，\"直到我买了这个。\"

阿饰看着那个银色金属盒，表面布满细密的孔洞，像某种未来科技产品。

\"电子烟？\"阿瑶好奇地凑近。

\"是手机监狱。\"哈哈女士按下开关，金属盒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但我只用了三天。\"她转动盒身，底部刻着行小字：\"自律不是对抗人性，是驯化欲望。\"

阿饰突然想起大学时养过的金鱼。每当她忘记喂食，那些橙红色的身影就会疯狂撞击鱼缸，直到水面泛起血丝。后来她买了自动喂食器，可某天清晨，所有金鱼都翻着肚皮漂在水面——它们是被撑死的。

\"我明白了。\"她突然开口，打印机应景地吐出最后一张纸，\"您是说……\"

\"我是说，\"哈哈女士把咖啡杯倒扣在桌面，褐色液体在桌布洇出岛屿的形状，\"别把人生过成打卡表。真正的自律，是让每个选择都成为本能。\"

阿瑶的手机突然响起夸张的提示音：\"家人们！独角兽开始发光了！\"

但这次没人理会。阿饰摸出手机，当着哈哈女士的面卸载了所有时间管理app。屏幕蓝光消退的瞬间，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黑暗中逐渐清晰——不再是困在电子镣铐里的囚徒，而是握着船舵的水手。

\"从明天开始，\"她对哈哈女士说，也像在对二十年前那个准时入睡的自己说，\"我要造艘自己的船。\"

行政部的挂钟指向十点整，阿饰第一次在没有闹钟提醒的情况下合上电脑。茶水间的灯光在她身后渐次熄灭，像退潮时遗落的海星，而她正走向真正的夜色——那片永远不可能被驯服的海洋。

（接上文《暗潮航行》第二章：潮汐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