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飞逝,转眼就九个月就过去了。
张杰自从走了以后,就再无音讯,张魁在高占奎处,多次打听王团长的去处,希望能打听到张杰的消息。谁知高占奎回他一句话:“部队开拔后再无联系。”也许是他不愿透露底细,怕张家人纠缠。也或许怕冯叶坏了外甥女的好事,后来谣传说张杰跟着王团长一家去了台湾,总之,从此失去踪迹,再没回来,所以也没了后续。
高占奎的煤矿也终于出煤了,高县长亲自上门放炮祝贺。张国良的付出,只是给别人做了嫁衣,想着张国良在九泉之下知道,做鬼也感到委屈。
住在张家堡的冯叶,在这多半年里,也是天天盼,夜夜想,盼着张杰回来。他回来,自己的孩子,也就有了依靠,他不回来,孩子生下了咋办?没人管也就只好送人了。她早早给孩子的出路打算着,自己一个未出嫁的女子,怎么能养他成人?
冯叶整天以泪洗脸,在痛苦中纠结,觉得无脸见人,甚至失去活下去的欲望,多少次都想寻了短见,但摸着自己肚里的孩子,狠不下心来,真是摔不掉的包袱,道不尽的怨恨,终于熬到了临产之日。
张家太太好心收留了她,金珠也常抱着自己女儿过来,也给冯叶说着宽心话,让她有希望的等下去,谁知这一等,多半年就过去了,一个姑娘家,变成了大肚婆。
金珠也在这段时间里,来回照顾着冯叶, 因张杰大于张魁,金珠就称冯叶姐姐,冯叶也就自然把金珠叫妹妹, 她们成了好姐妹。
三道梁上的秋天似乎很短,一场秋风吹过,气温就会快速下降,晚上就会有霜露,绿油油树叶以及草叶,经不住摧残,不是变黄,就是变枯,被秋风吹过,哗啦啦的落了一地。树木没了叶子,光秃秃的屹立在那里。山沟里的柴草,没了生机,变黄枯死。
冬天随即而来,飘飘洒洒的大雪,向人们告知它的光临,虽然悄无声息,但带来的冷风无情袭人,向人们展示着雪的冷酷,山梁上的每个山角,都被它肆意的戏虐着。有钱的人们都穿上厚棉袄,躲在自家的窑洞里,不愿出来。只有那贫穷的、缺吃少喝的人,穿着难以御寒的衣衫,为了生计,不得不在雪地里奔走。一夜过后,整个山梁被白色素裹,如果没有远处山崖的支撑,恐怕连山的棱角都分不清楚。
冯叶穿着棉衣,裹着身体,她的心,也像被雪重重的压着一般,使她透不过气来。她甚至都不想睁眼看看外边银白色的世界。天冷,她的心更冷,她茫然失措,不知道自己等待的明天,究竟是什么结果?她无法接受,而又不得不去面对。
真是: 天寒心更寒,举目泪涟涟。风可传我信?告知负心汉。
舍身一时情,酿苦无处言。想问肚中儿,娘苦为哪般?
就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张家堡大院里,传出婴儿的哭喊声,冯叶生了。玉芝从冯叶住的窑洞走出,带着一丝兴奋,到厨房对着烧水的金珠说道:“冯叶生了一个男孩,老太太如果活着的话,肯定高兴坏了,这是张杰给张家堡留下的根,既然是张家的后人,你就得伺候冯姑娘的月子,我就不用再找人了。”婆婆的话意,明显是嫌金珠没能生下男孩,下完命令,就转身走了,一副不容反对的态势。
金珠明白,自己没生下儿子,就低了人家一头,婆婆用老太太的势来压她,真是生儿贵母,一个未结婚的女子,比她这个明媒正娶的媳妇都有地位,得需她来伺候月子。
金珠不想往多里想,在她看来,女人的命都很苦,冯叶也是来度难的,无需和婆婆计较,能帮一把是一把,自己年轻,动动手脚也没什么,何况她俩人相处的很好。金珠把烧好的水,端过去,赶紧给冯叶清洗干净,让冯叶躺下,又把接生婆送走。自己守着冯叶,忙来忙去,也是一夜未能合眼。
生了孩子,冯叶这才像如释重负,她不想管孩子,这个仇人的留下的祸害,我管他干什么?所以自孩子生下后,她就置之不理。孩子饿的直哭,她充耳不闻,还用手堵住自己的耳朵。这可难坏了金珠,她自己的孩子早不吃奶了,自己也就没奶喂不了孩子。只能给孩子打点面糊,让孩子吃,可这孩子吃不下,还是直哭,哭得声都哑了,气的金珠抱着孩子也跟着哭。孩子哭得实在不行了,金珠对冯叶说:“姐姐,你就听听劝吧,给孩子吃点奶吧,这孩子是你心上掉下来的肉,你就不心疼吗?你看孩子都哭哑了,孩子吃不了面糊,你又不给吃奶,这样会饿死孩子的。”
金珠的话,冯叶就像没听到一样,她铁了心的想,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事,还能管他那么多吗?这是仇人留下的孽种,饿死他,就是对仇人最好的报复,这怨不得我。
孩子的哭声不断,玉芝听见了,她急匆匆走进门来问道:“怎么孩子老是哭,是不是生病了?”
金珠听了,摇摇头,回答说:“孩子饿了,当妈的不给自己的孩子吃奶,硬要往死里饿。”金珠也带了怨气,嫌冯叶太绝情,自己亲生的都能这么狠心。
玉芝这才看着冯叶,见她头也不抬,心里就明白了。玉芝依着长辈的身份,生气的说道:“不给孩子吃奶,那你怀他干什么?那你生他又干什么?当初我就不该留你,眼不见心不烦,你在外边,是死是活与我们何干?张杰把家当全都卷走了,我们就已经够恨他的了,你现在又来生这个孩子,该我们养吗?你说我们欠了他多少债?金珠,把孩子放下,回去看你自己的孩子去,就让她自己看着自己的儿子饿死得了,我们懒得管那么多的闲事,等没了孩子,我们就打发她走。”玉芝说罢,给金珠摆了一眼,让她走,金珠没有奈何,放下孩子,走了出去,玉芝也跟着走出去,窑洞里只剩下,冯叶母子俩,连同孩子那嘶哑的哭声。
出门后,玉芝给金珠说:“那个做妈的不爱孩子?冯叶也就是心中有怨气没处撒。你回去躲躲,我在这里看着,没事,这个坎,她得去过。”玉芝也就是想用激将的办法,逼冯叶接受现实,她不相信冯叶能看着让自己的孩子饿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大声哭泣的孩子,突然不哭了。在一旁只顾着自己的冯叶,听不到孩子的哭声,吃了一惊,以为饿死了,她突然起身扑到孩子面前,揭开盖在孩子身上的被子。一个圆圆脸,大大的眼睛出现在自己面前,两个小手来回挥舞。自生下来,她都没看过一眼,现在看来,这个小家伙还真可爱,她的心结就像雪花,顿时融化成泪水流了下来。她心里在想,孩子有什么错?怎么能让他饿着?她抱起了孩子,用生硬的,不习惯的手,撩起衣服,把孩子抱到胸前,奶头递进孩子的嘴里。心里想着,宝贝饿坏了吧?都是妈不好,让我娃受饿了。
这时,她所受到一切打击,伤害怨恨全被母爱淹没,瞬间化作烟云飘然而散。母爱是伟大的,就是因为母亲在儿女面前,就会忘记自我,更会忘记怨恨,无怨无悔的付出自己的爱,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她都能把自己的杂念抛在一边,一心去为孩子,用自己甘泉,滋养着自己的孩子,这就是母爱。
真是: 母爱神圣大于天,能溶心中三尺寒。
子女哭泣一声喊,恰是心灵在呼唤。
当玉芝从窗口看到冯叶抱起孩子的时候,她的眼里,也流出热泪。她悄悄的离开窗口,不愿打扰母子甜蜜的时刻。做女人真难,现实让她做出选择。为了孩子,她只能放下恩怨。
时间真快,转眼就是一月,孩子满月了,冯叶把孩子养的白白胖胖,抱在怀里就舍不得放下。可她心里还是在想,张杰不回来了,这样长期住在张家堡也不是回事,自己必须走,眼看到了年底,自己多半年和家里的父母没联系,不知他们都担心成什么样子了?可又舍不下孩子,自己走了孩子吃什么?谁来养他?这个问题一直缠绕在她的心里,让她食之无味,夜不能寝。
这天,她终于绷不住了,她抱着孩子,走到玉芝面前说道:“姨娘,我感谢你收留我近一年,要不然,我不知道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我长期留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父母也都挂念着,我想赶过年回家去,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玉芝心里早就想过,这一天会来临,她也想着孩子的去处,只是没有说明,她见冯叶说话了,就问道:“那孩子你怎么打算办?抱回家自己去养吗?”
问到孩子,冯叶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自己喂养了一月多,自然舍不得留下,但自己一个未婚女子,抱着孩子回家,怎能不被人耻笑?父母能接受的了吗?她不得不狠下心来说:“我也想过,留给金珠,她有自己的孩子,张魁也肯定不会答应。没办法,就送给人吧,你打听一下,谁要孩子,让孩子逃个活命,他必定是条命呀。”说着,泪脸贴在儿子的脸上,泪水吧啦吧啦的掉在孩子的脸上。
活生生的男孩子,谁能舍得扔掉,玉芝也早有想法,看着冯叶这样说,就说道:“孩子给我抱着,你去把金珠叫来,我有话对她说。”
冯叶叫来金珠,金珠进门问道:“妈,叫我有啥吩咐?”
玉芝依婆婆的身份,张家的女主人的地位,向金珠说道:“把你叫来,就是想给你说,这冯姑娘要走了,后边孩子谁管?按张杰的所作所为,他的孩子我们就应该不管,于情于理我们都能说得过去。话虽如此说,但这孩子,也是张家的后代,张家的血脉。我们不管,旁人会说我们闲话,我年纪大了,肯定管不了,只怕半路上误了孩子。没有别人,管孩子只能落在你的身上,你没有奶水,我让长锁去弄一个奶羊,供孩子奶。”玉芝的口气,不容金珠反驳,玉芝心里清楚,自己已经养了一个白眼狼,还能再养狼崽吗?只是为了家族的名声,把这个包袱甩给金珠,现在就看金珠的态度了。
金珠没加思索,回答道:“养孩子这个事,我没意见,只怕张魁回来反对。”金珠担心张魁不愿意,自己答应会造成家庭矛盾,至于其它事情,自己想得简单,也许压根就没想。
“这件事,魁儿回来我给他解释。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想他也不会看着让我们把孩子扔掉,他不会那么不通人情。”玉芝斩钉截铁的说。
玉芝转过头又对冯叶说:“你长期留在这里,也不现实,孩子留下,你就放心吧,必定是张家的后代,我们会照看好他的,你如果以后想来看孩子,也有个去处。你收拾一下,明天就送你回去吧,你出门这么久的时日,想必你大你妈,四处打听你的下落,肯定也是担心死了,父母心在儿女上,儿女心往那里想?”玉芝的话语里,也有数落冯叶的意思,未过门,就不知道点检,出了这事,自己受罪不说,还要连累父母操心,更要别人给你擦屁股,自己推脱了,金珠就受着去吧。
冯叶听了与玉芝的话,虽脸露愧色,也不好说出来,人家能让她住下生完孩子,就是给了天大的恩惠,现在没有心思想别的,一心想着怎么安排儿子。自己和金珠相处一月多,感受到她很善良,孩子交给她,自己也放心,她上前抱着金珠,两眼流泪,一切感谢都在不言中,希望她能把孩子当作自己的亲儿子来养。
第二天一大早,冯叶想着自己即将离开,撇下亲生儿子,那份牵肠挂肚情怀,使她忍不住放开大声,哭泣起来。张家堡的院子里,再次回荡起悲痛的哭声,又一次演绎着母子离别的惨剧,而这次离别,确是生活中人为的一个插曲,不该发生却又发生的事情。
玉芝听到哭声,充耳不闻,双手合在一起,祈求苍天保佑。长锁在院子里,无奈的摇摇头,走了出去寻找奶羊,给孩子找个奶妈。
唯独金珠,此时抱着孩子,看着冯叶,虽然她没有大声哭泣,但眼中的泪水,也是不断线的往下掉。想着,这么小的孩子,就要离开娘怀,也怪可怜的,自己又没什么好的办法。留不住孩子的母亲,只有跟着流泪。
看着哭得伤心难过的冯叶,金珠对她说道:“姐姐,你别哭了,把人哭得难过的都站不住了,车在外边等着,以后你想孩子了,再回来看看也行,现在就走吧。”
此时,冯叶不得不停了哭声,又抱起孩子,给孩子喂了临行前的最后一次奶,孩子吃着奶,冯叶流着泪,此时她不知道该抱怨谁?还是憎恨谁?心里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了,不知母爱填满了心理,还是孩子掏空了她的心灵?
孩子吃饱了,金珠接过孩子,对冯叶说:“姐姐,你走吧,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会当亲生的一样对待。”金珠给冯叶承诺,就是想让她放心离开。
冯叶起身,再一次紧紧的抱住金珠,半天不愿放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似乎明白,此时说什么空套话都是多余的,包袱甩给她了,还说什么?她转过身,用包巾包着自己的脸,疾步走了出去,此时,她把自己的脸面和心,都包裹起来,不想让人看见,就像罪犯逃离现场一样,也许是不让儿子看清一个不责任的母亲的嘴脸,让母亲的伟名受到污染。
上了马车,她的头紧紧的低在怀里,没有抬起,没有回望,没有留恋。马车在风雪飘荡的路上渐行渐远,只留下门前金珠抱着孩子的身影。金珠的心理,就是让孩子送送母亲,也让母亲能看上最后一眼,直站到看不见马车的影子。
冷风吹来,冯叶打了一个冷颤,她此时又清醒过来,还想看看孩子。她急忙撩起吊帘,向后边望去,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雪覆盖的山沟呈现在眼前。耳边响起的只是马蹄在雪地里行走的声音,和一阵又一阵北风呼啸声。她对着后边的雪路,长长的喊了一声:“儿呀,娘再也看不见你了。”此时,泪水涌满了双眼,一切都处在模糊之中,她瘫软的爬了下来,她的心,一下子掉进冰窟,身体极度的寒冷,她无奈的,用衣服包裹着自己发颤的身体,她的思绪,她的一切情感,此时都被这无情的寒冷冻僵了,只剩下一个被掏空躯壳,一具行尸走肉,母子情就在这冰雪间被无情的扯断,再也没有办法连在一起。
真是: 天寒地寒人心寒,冷风吹来全身颤。
茫茫雪原告诉我,人间哪里有温暖?
无情男子迷金钱,留下孤苦弱女担。
骨肉分离心伤尽,痛断肝肠对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