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青走到墙边木架前,道:“那个城门哨尉,就不要管了。”
宁陌皱眉:“属下不明白。”
“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就不要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虞青的目光热切,“你不是一直怀疑贾逸就是寒蝉,暗地里查了一年多吗?现在时机已到,不必再遮遮掩掩,尽管放手去查吧。”
宁陌沉默一会儿:“虞部督要对贾逸动手?可是他身后还有孙尚香……”
“不用怕。”虞青笑道,“只要你坐实了贾逸就是寒蝉,孙尚香也无法庇护他。放手去查,越快越好。从今日起,左部督的人力、物力你可以随意调用。”
宁陌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并没有喜形于色。
虞青的手搭在那张黑色麻布上,用力扯了下来。麻布下面是码放整齐的木简和帛书,颜色灰暗,看来经常被人翻阅。
“这些都是证据?能动得了贾逸吗?”虞青随手拿起一卷木简翻看。
“证据谈不上,只是些捕风捉影的线索和模棱两可的叙述。”宁陌脸色平淡,“而且跟贾逸有关的更是寥寥无几。用这些东西,根本伤不了他分毫。”
“查了这么久,竟然什么都没查到?”
“属下愚钝。”
“算了。”虞青摆了摆手,“他一直有孙尚香暗中庇护,你也放不开手脚。话说回来,寒蝉不是蜀汉的细作吗?你为什么会怀疑贾逸就是寒蝉?”
“属下觉得,寒蝉并不仅仅是蜀汉的细作,而是一个周旋于吴、魏、蜀三方之间的多面细作,而且很可能不止一个人。”
“你这种说法,我曾经听到过一次。”
宁陌拱手道:“是的。一年前,属下在晨会上提出过这个想法,不但被吕壹部督斥责为信口雌黄,更是被众同僚嗤笑。”
“当时的晨会,我并未出席,只是后来听别人谈起过几句,你可以再说来听听。”
“寒蝉第一次有据可考的出现,是在前朝城阳王刘章所著的《战国策补录》一书中,里面有个段落提到庞涓被孙膑所败,在一定程度上是拜寒蝉所赐。”
“庞涓、孙膑?鬼谷子的徒弟?”虞青笑道,“距今已近五百年,没有人可以活得这么长,应该只是重名而已,又或者是巧合。”
宁陌没有回答,继续道:“在此之后,我陆续搜集研读大量的稗官野史,诸如秦皇嬴政挫败嫪毐叛乱、陈平解白登之围、汉帝刘启平息七国之乱等此类大事,都发现过寒蝉的踪迹。可惜,与《战国策补录》一书类似,都是语焉不详,难以求证。而且,我发现有一点很奇怪,有些稗官野史明明是同一个书名,却有着两种不同的版本。有记载寒蝉的那版,往往数量奇少、残缺不全。而品相较好的,则数量众多、记录详尽,但根本找不到有关寒蝉的字眼。”
虞青道:“你是说,有人在故意置换这些稗官野史,让有关寒蝉的记载逐步消失?”
“发现了这点之后,我索性抛开野史,着重梳理了近五十年来有关寒蝉的消息。有明确记载的只有两次,一次是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金祎与少府耿纪、司直韦晃等人密谋的叛乱;一次是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汉帝刘协在魏讽等人的协助下夜逃。其余还有一十七次,皆是口耳相传,无法确认。就连建安二十四年那次,也有流言称是魏王曹丕假借寒蝉之名设下的圈套,与寒蝉并无关系。”宁陌道,“这两次事件,从表面上来看,寒蝉似乎都是偏向蜀汉一方的。但我又细细查索了剩下的那一十七次,发现最早的几次,刘备还依附在别人麾下,寒蝉不可能是他的细作。”
“等等,”虞青打断了宁陌的话,“你也说这十七次只是口耳相传,可信度并不高。”
“但我还是选择去相信。”宁陌道,“我认为这些传言并不是凭空出现,一定是发生过什么。就算有些是牵强附会,十七次中终究会有几次跟寒蝉有关。”
“好。退一步来说,就算寒蝉不是蜀汉的细作,为什么会跟贾逸扯上关系?当时他人在许都,负责的就是寒蝉一案。查到最后,不但死了未过门的妻子田川,还将自己逼入了死地,不得已逃到咱们吴境,这个结局不是太荒谬了吗?”虞青干咳了一声,“我并不是说贾逸不是寒蝉,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认为贾逸是寒蝉,不见得非要找什么证据,用其他罪名构陷他,也是一样的。”
“那样的话,悦儿会死不瞑目。”宁陌眼中的亮光一闪而逝,“我是要找出寒蝉,查清楚悦儿为什么被杀,而不是杀死一个可能是寒蝉的人。”
虞青颔首道:“那究竟是什么让你认为,贾逸跟寒蝉有关?”
“建安二十四年,他追查寒蝉一案,一直到汉帝出逃那夜之前,与曹丕关系都不错,甚至带着田川出席了曹丕家宴,被郭煦赐婚。然而一夜之间,田川被杀,贾逸失踪,跟着曹丕就颁下了海捕文书,通缉贾逸。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虞部督可曾知道?”宁陌问道。
“不知道,魏朝从未对此进行阐明。倒是有流言称,贾逸可能撞破了甄洛与曹植偷情,被曹丕追杀灭口。”虞青道,“这其实也没有什么说服力,知道甄洛与曹植流言的有很多人,曹丕并未对他们下手。”
“据说,当初在许都城门处,发现了一具身着进奏曹校尉官服,有贾逸腰牌的无头尸体。进奏曹的蒋济上报贾逸死于战乱之中,头颅被汉室旧臣割去泄愤。曹丕却命人将无头尸体运至殿前,亲自辨认,得出贾逸未死的结论,随即下令全境缉捕。然而贾逸就像一滴水没入江河,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月之后出现在江东。紧接着,他经孙尚香郡主举荐进入解烦营,官居校尉。其中有两个非常关键的疑点,第一个是谁营造了贾逸已死的假象,帮助贾逸穿过层层关卡,去到千里之外的建业。第二个是为什么孙尚香郡主对贾逸毫不起疑,还将其安插到解烦营这种要害曹署。我们所知道的,第一个是贾逸在进奏曹的旧僚属所为,第二个是贾逸得到了丹阳豪族的担保。平心而论,这两个解释都不能让人信服。
“而且,贾逸在担任解烦营校尉后,一连破获的这几起大案,都非常人所能胜任。就算贾逸是个旷世奇才,但他在解烦营中不仅无人可用,甚至连案卷都看不到。我不相信他在这种情况下,仅靠单枪匹马就可以拨云见日。除非,他有着我们所不知道的靠山和人脉。
“五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的寒蝉,曹丕在许都寒蝉案前后突兀的态度转变,贾逸自许都寒蝉案后近似完美的表现,让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断——寒蝉不是一个人,很可能只是一个‘称号’,而且有一些手下为他做事。贾逸在许都寒蝉一案中,不知遇到了什么事,成了寒蝉的盟友。而曹丕发现了他的身份,才会由赏识转为缉捕。”
宁陌说完,没有抬头去看虞青,而是默不作声地等待。这种想法,在解烦营晨会上被嘲讽之后,他没有再对别人提起过。之后不断地查索揣测,不断地修正完善,形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他不求虞青能全盘接受,只求能获得虞青的些许支持。
仅仅过了一会儿,虞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宁陌,你这个说法虽然勉强说得通,但终究太过……匪夷所思。”
宁陌低头,闭上了眼睛,没有反驳。
“不要太执着于你妻子的死,她到底是不是被寒蝉所杀,并没有定论。你的资质不错,但如果一直与自己幻想出来的对手纠缠,早晚会走上绝路。”虞青道,“既然你怀疑贾逸跟寒蝉有关,那就趁着这次机会,将贾逸置于死地就好。真相这种东西,有些时候是很奢侈的,宁可杀错,也不要放过,这才算对得起死去的林悦。”
宁陌依旧没有说话。
虞青猛然提高了声音:“宁都尉,我的话,你可明白?”
宁陌拱手道:“属下明白。”
“明白就好。”虞青道,“这几天安排人手,盯紧贾逸,一旦有机可乘,我们就立即出手。”
宁陌应了声“诺”,目送虞青离开了屋子后,站在原地久久未动。阳光透过窗棂,形成一道道光柱斜射进房间,里面浮浮沉沉着数不清的细小微尘。四下里很安静,只有时间在缓缓流逝。宁陌抬起头,目光越过光束,落在地上的黑色麻布上。他走上前,将黑色麻布拾起,拍去灰尘,重新搭在了那层木简、帛书之上。
然后,他走到门口,喝道:“陈奇!”
一名解烦卫都伯从院外快步走进,大声应诺。
“你安排两个弟兄,对平文门哨尉武安轮班监视,一旦发现蹊跷之事,立刻向我禀告。”
陈奇不解道:“可是,刚刚虞部督已经下令将曹铭下狱,禁止追查昨晚的事。都尉你这么做……”
“如果武安确实是进奏曹的暗桩,早晚会露出马脚。”宁陌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要坐实了武安的罪名,曹铭就可以出狱了。那是自己人,总不能弃之不顾。”
陈奇重重点了下头:“宁都尉决断得当,属下这就去办!”
待都伯走出院子,宁陌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用刀尖在脚下的青石板上,刻下了“贾逸”两个字。然后,他收刀入鞘,盯着这两个字,久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