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仪跪了整整两个时辰,膝盖已经没了知觉,程昱家的大门还是紧锁着。
人情冷暖,他算是领教到了。父亲崔琰在位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称赞他公正严明、耿直高义,是个难得的诤臣。现在父亲刚入狱几天,他找遍所有在魏公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却没有一个肯帮忙。原来,所谓的公正严明让父亲没有自己的人际圈;而耿直高义又让父亲得罪了太多的人。如今父亲入狱,幸灾乐祸的恐怕不少,出手相救的能有几个?
其实,在崔仪看来,父亲的事只不过是件小事。前几日,父亲在给杨训的书信中写了句“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魏公曹操认为此句有不恭之意,便将父亲关押入狱。这种事,通常有人求个情,等魏公气消了,人也就放出来了。但崔仪想不通的是,满朝百官,竟无一人为父亲求情。
天快要亮了,程家的大门终于开了,走出一名长随。那长随快步来到崔仪跟前,道:“我家老爷说他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还请崔公子回去。”
“能否请小哥禀报一声,就说我父亲生死……”
“崔公子,”长随打断了他的话,“我家老爷还说,他这几日都不会上朝,见不到魏公,还请公子另寻他人。”
崔仪苦笑,右手撑地起身,却见一匹快马驰来,在他身边停下。
是陈柘,姐姐崔静的丈夫,昨天他也曾百般推托。崔仪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陈柘却跳下马,将崔仪拉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压低声道:“赶快逃出去,听说曹操要将你们崔家满门抄斩。”
崔仪冷笑:“可能吗?父亲只不过说错了一句话而已……”
不等崔仪说完,陈柘已将他硬托到马上:“糊涂!岳父若只是说错了一句话,曹操怎会如此不依不饶?岳父近几年一直在笼络士子,向陛下举荐人才,犯了曹操的大忌!据说前几日有人向曹操告密,说岳父向陛下进谏十策,要陛下重新振作,夺回实权。曹操大怒,这才将岳父收监,交由进奏曹秘密查处。一旦落实罪名,即刻诛杀满门!”
崔仪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跌下马来:“姐夫,此话当真?”
陈柘将一个包袱塞到崔仪怀里:“你以为呢?不然怎么会没人替岳父求情?都怕被当成岳父的同党!你姐姐准备了些钱财衣物,你赶紧逃吧!”
崔仪怒道:“父亲身在狱中,我怎么能逃,岂不是要被天下人唾骂!再说小弟怎么办,阿公怎么办?家里还有三十多口人,我怎么能一逃了之!”
“糊涂!你留在许都有什么用,只能陪岳父送死!”陈柘指了指包袱,“里面有张将作司的铠甲设计图,是有人托我交给你的。你拿着逃到石阳,找到孙权的人,先保住自家性命,再看事情有没有转机。”
陈柘看崔仪还在犹豫,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混账!是你的清名重要,还是崔家血脉重要!”
崔仪长叹一声,拱手行礼,拍马而去。
陈柘看崔仪骑得远了,刚刚松了口气,就听得身后马蹄声大作。他立刻转进旁边的小巷,一眨眼工夫,就见数十铁骑沿长街策马冲出,直奔崔仪离开的方向。
“天下精锐,虎豹骑。”陈柘喃喃道。不知道崔仪能不能逃过他们的追捕,如果不能,会不会把自己供出来?他摇了摇头,尽量不去想这个问题。
“崔琰被囚,崔仪就跑了,这当儿子的也未免太胆小了吧?”左乐打了个哈欠,“头儿,不过一个世家公子,为什么还要咱们严加盘查?”
贾逸摇摇头道:“塘报你都没仔细看吧?崔仪逃走的时候,将作司丢失了一份新式铠甲设计图,怀疑被崔仪带在身上。”
“铠甲图?很值钱?”
“那张图上,新式铠甲的选材、工序都记载得很清楚,是将作司耗费三年心血设计出来的,能防五十步之外的羽箭弩箭。这种东西,能落到孙权手里吗?”
“那是,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崔仪是怎么拿到手的?”
“塘报里说,可能是通过寒蝉拿到的。”
“又是寒蝉?”寒蝉这个名字,每个进奏曹的人都非常熟悉。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曹操大败于潼关,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荀彧反对曹操加封魏公,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伏完谋反,这些事或多或少都跟寒蝉有关。
“崔琰一直在许都为官,跟刘备和孙权都无交集。崔仪想拿着铠甲图换前程,至少得先联系上孙权的人再说。”左乐眨了眨眼,“您在石阳已经办了两个案子,对付的都是刘备的人。不知道咱们石阳,有孙权的解烦营没有?”
贾逸道:“石阳地处边防,鱼龙混杂,孙权怎么可能不在此安插眼线?”
他看向远方,脸上似笑非笑。左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进城的人群中有一行商贾,正被哨兵盘查。为首的中年商人看到贾逸便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贾逸道:“张富,最近边境可是不太平,你还敢做来往生意?”
商人低眉顺眼地笑道:“贾都尉,咱这不是承蒙您关照,混口饭吃吗?嘿嘿,这两岸越是不太平,便挣得越多。”
“这么说,你跟孙权那边也很熟悉?”贾逸意味深长道。
张富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贾都尉可是说笑了。咱跟孙权那边,也就是打点一下,行个方便,哪像跟您的关系这么近?”
贾逸没有回答,挥了挥手。身后的虎贲卫快步上前,仔细搜查车队。一会儿工夫,就搜出一些香片、越窑瓷器之类的违禁品。张富有些紧张,将一包钱偷偷塞到贾逸手中:“一点心意,还请您收下。”
贾逸掂量几下,随手丢给左乐:“收下,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张富见状,又活络起来:“贾都尉,城防怎么突然劳您亲自上阵,盘查得这么严?”
“许都跑出来一个家伙,据说携带要物,想投靠孙权。”
“真有这么不要命的人啊!”张富感叹了一句,“您放心,我在孙权那边也有点熟人,如果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禀告您。”
贾逸点了点头:“如果城中的百姓都像你这么懂得为国分忧,那我这个都尉就好当了。”
张富献媚笑道:“贾都尉,为国不为国的,咱可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石阳有贾都尉管着,大家共同发财,才是正事。回头我在逸仙阁安排个摊儿,还请贾都尉务必赏光啊!”
“好说。”贾逸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后面的人群中。
张富见状,挥了挥手,车队向城内驶去。
等车队走远,左乐忍不住问道:“头儿,您真信得过这人?他会为咱们打探消息?”
贾逸淡淡道:“张富,石阳四通货栈掌柜,现年四十七岁,荆州竟陵人氏。建安十一年(公元206年)入选江东解烦营。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潜入石阳,以四通货栈为掩饰建立联络点,隶属石阳、夏口情报线。”
“东吴细作?那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左乐顿了一下,随即醒悟,“是要放长线,钓大鱼?我们监视着张富,等崔仪跟他联系?”
“崔仪的缉拿画像还没送到,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要混进城还是很容易的。如果我们抓了张富,崔仪没了联络对象,很可能会孤身冒险渡河。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左乐点头道:“您说得是,很多时候给对方留点希望,他们才会更容易跌进陷阱。”
贾逸没有再说话,其实随着塘报而来的,还有一封蒋济的密信。密信上交代的事情,让贾逸多少有些头疼。入仕以来,他大多是跟刘备的军议司打交道,与解烦营鲜有交手。而且现在魏公跟孙权虽然剑拔弩张,但还没有到明刀明枪的地步,那么进奏曹查到什么地步,杀多少人,这个度还真有点不好把握。
车队到了货栈,等伙计们纷纷离去之后,张富才踱步走进房间。他身后那个卑躬屈膝的长随也跟了进来,并随手将房门掩上。关上门后,长随的神色放松了不少,他走到张富旁边,端起长案上的一碗凉茶一饮而尽。
张富有些得意地道:“贾逸只顾着搜车队,却想不到我让你扮成长随,大摇大摆进了城。他根本想不到,那些违禁品是我故意放在车上的,为的就是转移他的注意力。嘿嘿,这一路有惊无险,不错,不错。”
崔仪却并不怎么高兴:“张掌柜,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进城。城门那儿的盘查你也看到了,进城相对容易,出城却难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