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是真的?若是我父亲领军西征,曹魏大军乘虚南下,那……那岂不是糟了?”陆延大惊失色。
“更糟的是,曹魏安排了人手,准备登上楼船,在今晚行刺至尊。”贾逸淡淡道。
陆延猛地转身,拔出腰间长剑,环视四周。甲板上静悄悄的,原先在附近警戒的羽林卫已不知去向。他有些慌张地扒着船栏,向下看去,一些黑影在月光下从水面泅渡而来,已经接近了楼船。
“贾校尉,你去望哨击鼓示警,我这就去找至尊,让他赶快撤离楼船!”陆延转身就向船舱奔去。
“陆都尉,”贾逸叫住了他,“别去找至尊了,他在一个时辰前已经下船,换乘艨艟前往江夏了。”
陆延身形一滞,站住了。
“这艘楼船上,现在只剩下些舵手艄夫,没什么要紧的人了。”贾逸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怜悯。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陆延转过身,手里还提着长剑。
“因为,你就是那个所谓的军议司暗桩。”
四周的水声渐渐大了起来,那些黑影已经逐渐靠近船舷。甲板上依旧静悄悄的,似乎只有贾逸和陆延两个人。
一阵有些尴尬的笑声响了起来,陆延道:“贾校尉,你开什么玩笑?我是陆家长子,怎么会投靠蜀汉?如若我是军议司暗桩,又怎么会带队诛灭舞姬,任凭刘备中计,大败而回?”
“因为你的第二层身份,是进奏曹的暗桩。”贾逸看着他,已经不忍再说下去了。
陆延没有说话,惊慌失措的表情从脸上迅速淡去,迷离缥缈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如刀一般刺向贾逸。周围的水声已经消失,那些黑影抛上绳索,沿着船舷攀爬上来。仅仅眨眼工夫,已经登上船栏。只听黑暗中一声哨响,楼船上忽然火光大盛,将四下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周围响起了锐器破空之声,数不清的羽箭骤雨般射来,倾泻在那些黑影身上。哀号之声此起彼伏,黑影们接连从船舷跌落,江中不断响起沉闷的落水之声。
贾逸和陆延都没有动,两个人看着彼此,就像是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良久之后,一切声音归于平静,火光也逐渐熄灭,楼船又隐入黑暗之中。
陆延忽然开口问道:“我露出了什么破绽?”
“不多,却足以致命。”
“请贾校尉赐教。”
“赐教不敢当。第一个可疑之处,是都尉夫人吴敏。我们一起目睹她死而复生,房间中冷如冰窖。”
“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我不信鬼神。我不相信死人会再度复活,也不相信时值初夏会冻得剑都拔不出来。早年间,我在进奏曹时经手过一个案子,从表面上看是闹鬼,但实际上是酒中被掺了麻沸散,让人产生了幻觉。所以,我觉得在吴敏处,我也是产生了幻觉。但有一个问题,却让我始终绕不过去。不管是因为什么而产生的幻觉,都不会让你我二人看到同样的幻象。”贾逸道,“我只能认为,你在说谎。有了这个想法,再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就能发现不少细节上的差错。你在厢房内的一举一动,都是跟着我在做的。而在冲出厢房之后,你掷出了火油弹,将厢房烧得一干二净,让我无法再度核实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你比我早一天醒来,想必是事先服用了少许解药,并将你从我的言语行动中揣度出来的幻觉,向世家子弟们散布。传到我耳中之后,即便有些地方与我的记忆不符,我也会以为是在传言中被人添油加醋,传错了话,不会产生怀疑。
“让我逐渐确认这个想法的,是后来的两次命案。张洵死在客曹,我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如果按照吴敏案来说,张洵在当晚就会复活,并袭击在客曹中的人。但所谓的死而复生不过是我的幻觉,你只好交代前去验尸的解烦卫,将张洵的尸体烧毁。这个已经向那名都伯确认过了,他说用火油弹烧毁尸体,是你特意提醒他的。然后是林照,林照的尸体被我拉回了义庄。你听说之后,即刻赶到义庄,还带着让人致幻的药物,想要故技重施。但到了义庄之后,你没料到孙梦坚持在场,不愿退出去。如果用了那种药物,孙梦势必也会产生幻觉,而她的幻觉与我不同的话,吴敏死而复生一事就会立即被拆穿。你只好将林照的尸体丢在那里,既未焚毁,也未复生。那种能让人致幻的药物,是什么?”
“风茄。”陆延道,“在都尉府我用风茄让你产生幻觉,本是想吓退你,结果成了最大的破绽。想不到,世上还有你这种如此信念坚定的人,就算怪力乱神之事在眼前发生,仍旧坚持己见。”
“不过,这不是最大的破绽。第二个破绽是胡纪,秦风来找我的麻烦,是受了胡纪的蛊惑。按照军议司做事干脆利索的风格,我认为追查到胡纪的时候,他肯定已经被灭口了。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胡纪不但没有被灭口,还说出了整个经过,将嫌疑指向了军议司。说完之后,他就被杀了。这让我感到很困惑,军议司一直低调行事,将太平道推到前面。他们既然有能力杀死胡纪灭口,为什么又要拖到事情败露?如果这是为了误导我怀疑军议司,那在背后运作的又会是谁?进奏曹的可能性最大。”
陆延苦笑道:“我怕你派人前去魏境调查,就给了你一个答案,还是我太心急了。”
“第三个破绽也是最大的破绽,就是曹魏使团来访的时间,刚好与太平道的‘斫龙阵’最后一次人祭的时间吻合。”贾逸道,“这个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有两者时间吻合,太平道才能成为幌子,吸走注意力,从而造成承露台上兵力空虚。如果那晚我中计前往了短松冈,玄皓带领三百信众冲击石道关卡,就算两下不能里应外合,你也有很大把握带着那队舞姬杀死至尊。可惜,三处调虎离山之计均未奏效,你只得抛弃军议司暗桩的身份,做起了进奏曹的暗桩。”
陆延点了点头:“不错。那晚山下很安静,魏临也没有上山,在舞姬上场之前我就知道指望不上军议司了。好在我一直都是两手准备,那队舞姬只知道承露台上有暗桩会配合她们,却不知道是谁。所以我抢先杀死糜芳,将他当成了替罪羊,然后再率领解烦卫和羽林卫,将那队舞姬在众人面前诛杀殆尽。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刘备败了之后,我父亲本应率军西进追击,东吴后方空虚,曹魏大军杀到,势必摧枯拉朽。这手一箭双雕之计,本来是很得魏王曹丕赞赏的。”
“可惜了,就在昨天,前将军吕范已率领全部水军北上,左将军诸葛瑾、平北将军潘璋、偏将军扬粲前往救援南郡,裨将军朱桓坚守濡须。魏军还不知情,贸然南下,只怕会损失不小。”贾逸道。
“能够抵御住诛灭蜀汉、尽占益州之地的诱惑,我还真是小看了孙权。”陆延道,“他是什么时候对我起疑的?”
贾逸叹了口气:“他什么时候相信过别人?当陆家刺青在白云观出现的时候,他就认为这是陆家想要插手案子,故弄玄虚的手段,并要我对你彻查。即便我没有识破你,暗中还有好几只眼睛,我不觉得你的计谋能够成功。”
陆延沉默了半晌:“是我高估了自己,惭愧。”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陆家。”
贾逸摇了摇头。
陆延笑了起来:“你觉得现在孙权扶持江东系,我父亲又有如此战功,陆家以后一定会成为东吴豪族,平平安安地延续下去吗?”
还不等贾逸开口,陆延自己答道:“这也是我父亲的想法。他认为委曲求全,尽心尽职,就可以抹去建安五年的那一笔恩怨,可以用一桩又一桩的功劳来换取陆家的延续。即便今天晚上,我要殒命在此,他依旧是这样的想法,对不对?”
“吴王写了封长信告诉你父亲,说你是你,陆家是陆家。你有罪,陆家有功。你以死抵罪,陆家论功得赏,两不相干。只要他在江夏城负荆请罪,就当陆家没有你这个儿子。陆都尉,你父亲不会为你做任何事的,毕竟武昌城内,还有一千多口陆家人。”贾逸道,“你说你为了陆家,最后得到这样的结果,你甘心吗?”
陆延抬起头,看向了天上的月亮:“在我小时候,我父亲曾经跟我讲过一个故事,是关于猴子和鱼的故事。那时候我就明白,有些事只能由我这个当儿子的去做。事成,可以救陆家;事败,也就死我一个。其实就算这次计策成功,我还是活不了的。江东陆家不会允许一个杀主求荣的人来玷污家族的名声,而曹丕也容不下一个弑君者。”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祖父陆康,当年在庐江城力拒孙策半年之久,杀了孙策不少人。城破之后,孙策将陆家参与守城的人斩杀殆尽,陆家从三千六十一人,变成了一千五百二十四人。那时候父亲因为年纪尚小,才躲过一劫。建安五年,孙策遇刺身亡,据传是许贡门客所为。但真相到底是什么?几年前,我曾经问过陆绩族叔。他非常紧张地训斥了我,让我以后绝不要向任何人问起。再后来,他就莫名其妙地死了。贾校尉,你神通广大,这个真相到底如何,你知道吗?”
贾逸依旧沉默着。
陆延幽幽叹了口气:“陆家与孙家之间的旧怨,不是谨小慎微、尽力立功就能一笔勾销的。孙权看似敦厚,其实是个阴险刻薄之人。他之所以善待我们陆家,无非是要借助江东系,打压淮泗系而已。但这样下去,陆家积功越多,就会越让他猜忌,到最后我父亲将不能善终,而陆家也会再度中落。我父亲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是陆家家主,肩上是一千多条陆家人命,他只能这样走下去,不敢铤而走险。贾校尉,你出身凉州姑臧贾家,想必也知道在我们这些世家中,有些事父亲不方便做,儿子却可以试一下。这看起来是最险峻的办法,但也最稳妥,无论成败与否,死的只是儿子一人罢了。
“我喜欢陆家,我不想再经历庐江那样的事情。看着你熟悉的亲人,一个个死在冰冷的刀锋之下,尊严、荣耀、温暖、未来,所有的一切都被碾落成泥,那种痛到骨髓间的绝望和悲伤,我不想陆家再经历一次。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我们全家人都在为父亲庆寿。他已经须发皆白、垂垂老矣,坐在高堂之上,温和地看着儿孙们忙忙碌碌。朱家、顾家、张家也派人来祝寿,他们呈上华丽的礼物,说着祝福的吉言,在堂中跟陆家的儿孙辈们高谈阔论,杯觥交错。所有人都很满意,都很快乐,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但到后来,我醒了,觉得很失落。因为我找遍了这个梦,都没有在梦中找到自己。过了一会儿,我又觉得没什么。如果大家都很开心,就算没有我又有什么关系?”
贾逸拔出腰间的长剑,月光之下,剑身泛起一泓清澈,散发出一阵淡淡的寒意。
“陆都尉,我送你上路。”
“这是傅尘送你的那把剑吗?”陆延道,“真是一把好剑。”
“陆都尉,请拔剑。”
“相识半年,你还是不了解我。”陆延笑了起来,“我这个人,如果有其他办法解决,是不愿意诉诸刀剑的。”
他转过身,撩起深衣下襟,朝江夏的方向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伏地叩首。
“父亲保重,不肖子陆延去了。”
贾逸静静站在那里,听着夜风在耳边吹过,听着碎浪在船舷拍散,听着角旗在空中舒展,听着木柴在火盆燃烧。良久之后,他收起长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陆延的身旁。陆延仍旧跪在那里,双目中隐隐有光亮闪动。贾逸将食指贴在他的颈间,触感很冷,脉搏已经停止跳动。他叹了口气,伸出手将陆延的双目合上,起身独自走进黑暗之中。
黄初三年(公元222年),八月二十三日夜,进奏曹暗桩陆延,以逍遥散自裁于长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