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梦怔了下,小声道:“表姐?”
“枭卫们好几年没正经打仗了吧?都换上环首刀,冲进去,不要俘虏。”孙尚香拨转马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随着孙梦一声令下,枭卫们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
惨淡的月光之下,只见一道刀光劈入痴痴呆呆的“郡兵”群中,哀号声夹杂着血光随即爆起。
孙梦拨转马头,跟上了孙尚香。出乎她的意料,这个方向不是去承露台的,而是回郡主府的。
“至尊那里,我们……不去看看吗?”孙梦按捺不住,小声问道。
“不去,王兄连册封仪式都不许我参加,说什么怕我给曹魏使臣们难堪。他觉得有虞青、吕壹,还有羽林卫护卫,自己就安然无忧了,我还担心个什么劲儿。”孙尚香瞟了孙梦一眼,“你是担心贾逸那小子吧?”
孙梦有些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
“不行,越想越生气,那小子凭什么安排我做事?”孙尚香道,“他不是还欠我一百两黄金吗?”
孙梦点了点头,有些不知所以。
“你去找他吧。”孙尚香笑得很开心,“告诉那小子,本郡主要收他利息,两百两,黄金。”
吴王迁都武昌不过一年,并未大兴土木。承露台名字虽然听起来雅致,其实不过是吴王府后山山顶的空地。一个多月前,客曹动用人手将原本的小路修筑成石道,并在山顶辟出了一块宽阔的方台,才算是有个像样点的地方。
想要前往承露台,得先绕吴王府半圈,沿着工曹修筑的那条石道走上盏茶工夫,到山脚下的关卡再说。那道关卡为都尉府所设,布置了三层防线,只放有通行令牌的人上山。除此之外,再想前往承露台,就只能自行攀爬上山。前提是能越过满是荆棘的灌木丛,躲开埋伏其间的解烦卫暗哨。
此刻魏临站在第三层关卡前,仰头向山顶看去。那里灯火通明,曹魏使团和东吴群臣正在会晤,等吉时一到,就要开始册封仪式了。而这个所谓的吉时,也是按照曹丕的意思,定在戌时六刻。这个时刻着实算不了什么吉时,似乎有暗讽之意,但吴王愉快地接受了。不仅如此,册封仪式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曹魏的要求来布置的。吴王大概是被刘备吓怕了,魏临想。前几天夷陵那边传来消息,陆逊组织了一次反攻,黯然败退。现如今,吴王迫切与曹魏结盟的心情,谁都看得出来。
魏临看了眼立在石道旁的漏刻,已经到了戌时。他挥了下手,一名都伯快步走到跟前。
“命令已经传下去了吗?”魏临道。
“是的,半个时辰前就已经交代过前面的兄弟了,封锁关卡,任何人不得前进。”都伯犹豫了一下,“不过……魏都尉,上面的命令不是说有通行令牌的可以通过吗?”
魏临冷冷“哼”了一声:“上面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今晚曹魏册封至尊为吴王,是关系吴魏能否结盟、援助夷陵战况的大事。若是有人盗用了通行令牌,混上去生出事端,你我能担得起吗?”
魏临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却没有听到都伯应声。他有些不满地看了都伯一眼,发现都伯正张大了嘴巴,愣愣看着石道。顺着都伯所视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孤单的人影正拾级而上。他走得并不快,显得非常从容,一路上还在东张西望。
魏临的手搭上腰间的环首刀,心中充满了疑惑。前面三道防线,均已得到命令不允许任何人上山,这个人是如何上来的?就算他是绝世高手,冲破了那三道防线,为何不见任何示警之声?
人影渐渐近了,魏临看清了来人的脸,是他认识的人,但他心中的疑惑反而更大了,这个人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问道:“贾逸?贾校尉?你不是去城外阻止‘斫龙阵’了吗?怎么来这里了?下面为什么把你放进来了?”
“我有这个。”贾逸举起一枚翠绿的东西晃了晃,“吴王的玉牌,给我好久了,一直窝在怀里,想不到今晚用上了。”见吴王玉牌,如吴王亲临,郡兵们是不敢拦他的。
魏临稍做沉吟,示意都伯带着所有人前往关卡,再度严令不允许任何人上山。
看郡兵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魏临才开口问道:“贾校尉,不是说,子时就要在城外举行‘斫龙阵’第七次人祭了吗?你不管?”
“那只是个幌子。”贾逸道,“人的想法其实很奇怪,如果他们身边一直在发生同样的事情,他们就会认为类似的事情会一直发生下去。这句话虽然很拗口,但很有道理。”
魏临皱了皱眉头,似乎听不懂贾逸在说什么。
“‘斫龙阵’脱胎于北斗七星,在武昌城中举行了六次人祭,每次相隔九天,方位暗合北斗七星的前六个星位,时间都是在午夜子时。傻瓜都能看得出来,第七次人祭应该就在破军星位,时间自然也是今夜子时。更何况,我在太平道内部还埋了一个暗桩,这个暗桩竟然偷出了‘斫龙阵’秘箓,上面记载的跟我想到的是一模一样。看起来,我只要今晚埋伏在城外短松冈上,把前去施行人祭的太平道徒一网打尽,就大功告成了。”贾逸笑了起来,“可惜,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魏临有些疑惑:“‘斫龙阵’的第七次人祭不在那里?”
“如果我说,没有‘斫龙阵’的第七次人祭,你相不相信?”贾逸道。
魏临摇了摇头:“这不可能,如果没有第七次人祭,那前面的六次又有什么意义?”
贾逸道:“为什么没有意义?人就是这样,以为有了前面六次人祭,第七个破军星位上,必定会有第七次。而唯一支撑这种推断的,就是前面的六次人祭。当你想清楚了这点,就会觉得这个推断没有什么说服力。而且,对于当初安排进太平道的那个暗桩,我并不信任,因为他是被我用钱财收买的。说实话,这个世上能改变人立场的东西有很多,钱财固然可以排在第一位。但有件东西,是完全超越了钱财的存在,那就是信仰。不管他所信仰的东西是好是坏,在旁人看来是愚蠢还是神圣,在信仰者的心中,都是坚不可摧的。中平元年,那场席卷天下的黄巾之乱,早已说明了一件事,用钱财去收买太平道徒非常危险。毕竟在很多太平道徒眼里,黄白之物跟羽化升仙完全没有比较的余地。”
魏临皱起眉头:“难道说……那名所谓的暗桩,是你安排的明间?”
“不错,就是明间而已。安排完这名所谓的暗桩之后,我故意放出了几个消息,太平道对此立刻有了动作。结果很明显,这名暗桩是太平道塞给我的,所以由他传来的消息,没一条是可信的。那本所谓的‘斫龙阵’秘箓,自然也是假的了。知道了这点,我就一面由他传递给太平道错觉,让他们以为我进入了他们的布局,一面暗地里调查他们的来路。”
“是外地的太平道人勾结三源道场做的吗?”魏临道,“前些日子,你们解烦营的陆延都尉抄了三源道场,抓了惠德仙师,就差那伙外地太平道人了。”
“对,就差那伙外地太平道人。可陆延抄了三源道场,抓了惠德仙师,问遍了里面的道士,没有人见过这伙太平道人。拷问得紧了,才有人说见过于吉,但没有人见过除于吉之外的人。我让枭卫在城中搜查了好几天,也没发现这伙太平道人藏在哪里。按常理说,他们失去了三源道场这个内应,不但没有了藏身之地,连吃喝拉撒都没人招呼,很难在城中藏匿下去。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细节,这伙所谓的外来太平道人,从未真正出现过,也没有人看到过,只存在于惠德仙师的口中。不,第一次听说他们,是陈全从祥吉道场的玄皓仙师那里打探出来的。说这伙人曾经去拉拢过玄皓仙师,但被他拒绝了。
“仔细想起来,这种说法不是很荒谬吗?一伙太平道人潜入武昌城,布下‘斫龙阵’,显露‘天火降字’的神迹,妄图诛杀至尊。他们去拉拢一个并无深交的祥吉道坛,没有谈成之后,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走了?外来的太平道人没有杀人灭口,本地的祥吉道场没有报官避祸,两下相安无事,未免心都太大了吧?而就在此时,萧闲告诉我了一件事,他的大哥陈全把铜钱藏在舌头底下的旧事,只有他们的师父知道。而他们的师父在去世之前,跟祥吉道场的玄皓仙师的交情还不错。他怀疑杀死陈全,并陷害我的那个人,就是玄皓仙师。”
黑暗中遥远的前方,隐隐亮起了火光,两个人都知道,那是祥吉道场的位置。
“你是怀疑,根本没有什么外地的道人,一切都是祥吉道场在后面操纵的?”魏临道。
“你又说对了,魏都尉。所谓的天火降字、血液凝固、于吉复生、‘斫龙阵’都是祥吉道场的玄皓仙师搞出来的。三源道场的惠德仙师,只不过是他丢出去的幌子而已。真正和蜀汉军议司勾结的,是他玄皓,而不是惠德。”贾逸的声调依旧很淡定,“我收到消息,就在半个时辰前,孙尚香郡主带领枭卫们前去清剿了祥吉道场。那个所谓的于吉上仙,话都没说一句,就被孙郡主一箭射死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魏临一脸平静:“那要恭喜贾校尉了,听说你跟陆延在比赛谁能抢先破了这案子,看来是你赢了。”
“不,我没有赢,真相还没有揭开一半呢。”贾逸冷冷道,“于吉死了,祥吉道场里还有件很奇怪的事,那些死忠道众整整齐齐穿着郡兵的衣甲,玄皓身上还有块通行令牌。你知道怎么回事吗,魏都尉?”
“下官愚钝,还请贾校尉赐教。”
“我觉得,如果‘斫龙阵’的破军星位是个幌子,玄皓总得有个说法来向道众们解释。信仰这个东西虽然能迷惑人心,但若是自相矛盾,也很容易让人产生怀疑。你总不能一边说要靠‘斫龙阵’来杀至尊,一边又说‘斫龙阵’是个幌子吧?在大牢里,我跟惠德仙师聊过几句,质疑了他一下。果然越是对某些东西深信不疑的人,越是容不得别人诋毁这些东西。惠德仙师情绪激动之下,对我连连嘲讽,还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斫龙阵’的关键之处,不在破军星位。”贾逸负起了双手,“不瞒你说,我活了二十多年,一直觉得自己还算聪明。从这句话里,我听出了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是‘斫龙阵’在太平道道义中是可以自圆其说的,并不只是个粗劣的幌子。第二个意思就是第七次人祭不是在破军星位,而是在另外一个地方。”
“贾校尉,你这么想未免太天马行空了吧?”魏临摇头道。
“你若是在进奏曹待过,就会明白,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是必不可少的。这种想法,我们称之为直觉。”贾逸笑了笑,“我摊开了武昌城地图,将北斗七星标在上面,挠破了脑袋,推算第七次人祭到底在什么地方。然后我注意到了承露台,知道至尊会在此迎接曹魏使团,顺手把承露台也给圈了出来。而就在那一刹那,我明白了。第七次人祭,就在承露台,就在今晚。”
“何以见得?”魏临问道。
“惠德说得没错,破军星位并不是关键。在太平道道义中,北斗七星掌死,南斗六星掌生,有一个星位却是超脱了南斗和北斗的存在,它们合称为十四主星。这颗星就是北极星,又被称为紫微星。若是魏都尉了解一点星象,就会知道紫微星又被称为帝星,在我们东吴来说,代表的就是至尊。而我之所以觉得第七次人祭会在承露台,那是因为承露台在地图上的方位,就是‘斫龙阵’中紫微星的方位。”
贾逸一字一句地说完,声音始终很轻,魏临的神色却遽然大变,抬起头便朝山顶望去,见没有什么异常,才安心道:“想不到贾校尉心思敏捷到这种地步,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如此隐晦的真相。”
“‘斫龙阵’每次人祭相隔九天,今晚是第七次人祭的时间。而今晚至尊会在承露台迎接曹魏使团,举行册封仪式。这种巧合,对于信奉神鬼之说的太平道众来说,就是不可抗拒的神力。再加上天火降字、于吉复生这些把戏,太平道众早已深信一切都是天意。别说玄皓纠集他们来杀至尊,恐怕杀神杀佛他们都敢试试。只可惜,他们刚集齐人手还未动身,就全死在祥吉道场了。”
魏临叹了口气:“这伙贼人纵然是心思机巧,谋虑颇深,归根到底也只是群乌合之众,被贾校尉勘破行踪也在情理之中。我还以为今晚平平淡淡,想不到黑暗之中发生了这么多阴谋诡计,真是劳贾校尉费神了。”
“费神不敢当,魏都尉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贾逸依旧在笑,笑容却已经变得很冷,“那些郡兵衣甲、通行令牌,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临向后退了两步,沉声道:“怎么,贾校尉在怀疑我?”
“你刚才说太平道什么?哦,对了,乌合之众。不错,跟你们军议司的精英比起来,他们只能算是一群替死鬼。”贾逸道。
“贾校尉,你不要血口喷人!”魏临的脸色铁青,喝道,“我夫人也是‘斫龙阵’的人祭之一,我也是苦主!”
“对,那是我接手的第一个案子,也是‘斫龙阵’的第二次人祭。还记得我和孙梦当初找到你,你对案子并没有多少兴趣,甚至推说公务繁忙,不愿意随我们一起去白云观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