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士仁在太守府设下夜宴,说是为了庆贺吕蒙诛杀关羽、收复荆州,还派了人请贾逸出席。
贾逸本来是不想凑这个热闹的,却被前去邀请的郡兵硬逼着过来了。走进府内,他看到宽阔的前厅里摆了近百条长案,不少衣着华丽的荆州士族正三五成群地高谈阔论,不断嘲讽着关羽、赵累等人,表明自己的立场和远见。贾逸挑了个角落里的座席坐下,抬头看向首席。那里摆了两张长案,一张应该是吕蒙的,另一张可能是傅士仁的。
这些士族觉得,孙权虽然打下了荆州,但在这里毫无根基。在治民敛财上面,少不得还是要仰仗他们。而且孙权这人风评一向是温厚旷达、仁爱明断,对手下诸臣很是宽容。换句话说,他比起英明神武的孙坚、孙策,显得很窝囊。孙策死的时候,指明了要孙权做继承人,由淮泗系一众元老将其扶持上位。孙权接任之后,做出的政绩虽有目共睹,但在臣下中威望不高。尤其是淮泗系的张昭等人,多次在公开场合斥责孙权,表面看来是刚直进谏,骨子里却带着拥立有功的傲慢。而面对这些,孙权要么道歉,要么笑而不语。就连跟他关系一向不错的吕蒙,都曾在私下里说过,孙权缺少父兄的霸气。
所以荆州士族都觉得,由孙权做主公,以后的日子应该好过得多。该抗争的时候,抗争一下,孙权也没什么办法。比如说这次,孙权安排了吕蒙坐镇公安城,想把首功分给淮泗系。傅士仁随即就在庆功宴上,安排自己与吕蒙同列,摆明了要压上淮泗系一手,让孙权知道荆州士族不容小觑。
贾逸看向另一个角落,那里坐了二三十名面色不豫的客人,与整个厅中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衣着打扮上来看,应该是荆州各城的蜀汉武将,关羽被杀之后,他们逐一降了陆逊,被送至公安城。这场宴会,傅士仁也邀请了他们出席,虽然这种邀请看上去更像是羞辱。
傅尘一屁股坐在贾逸旁边,伸了个懒腰。
贾逸奇道:“怎么,这宴会也要你参加?”
“我这便宜老爹,今晚可能要抖抖威风,”傅尘丢给贾逸一个酒葫芦,“你可要小心一点。”
“我已经很小心了,可现在寄人篱下,手无寸铁,小心又有什么用?”
“不用担心,孙梦今晚也会来。”傅尘道,“对了,听说江东系的陆逊对你很是器重。这我就不懂了,你在公安城里闹腾了小半年,干的事大多是针对虞青和傅士仁吧?这虞青和傅士仁不都是江东系的人吗?为什么陆逊还对你青眼有加,要力保你?”
贾逸旋开葫芦塞子,抿了一口酒:“傅都尉,你觉得一直装傻有意思吗?对我的稽考,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傅尘“嘿嘿”笑道:“贾校尉果然心思机敏,这都被你看破了。”
“自从来到公安城,我就一直如履薄冰,到后来更是东躲西藏,疲于奔命。就算前些日子,我放胆一搏,也只是为了活命而已。我一直以为,发生了这么多事,都是江东系和淮泗系夺权所致。但这几天闲了下来,我却觉得有些蹊跷,尤其是陆逊的一席话,让我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不管是江东系、淮泗系,还是荆州士族,都只是棋子罢了。不同的是,江东系知道自己是棋子,而淮泗系和荆州士族,只怕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些东西,恐怕寒蝉早就察觉到了吧?”
“不,”傅尘摇了摇头,“应该说这些东西,就是寒蝉与那个人的交易,而你也是交易中的一部分。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你真相,一方面是寒蝉要对你稽考,另一方面则是要向那个人展示你的能力。”
贾逸笑笑:“你口中的那个人,我原先一直以为是孙尚香,这两天才发觉不是。对客卿都隐瞒至深,寒蝉也未免太谨慎了。”
“经历了这么多,你应该已经了解寒蝉的行事风格了。”
“七年地下,十日地上。”贾逸又想起了蒋济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你的意思是寒蝉料事如神,一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又错了,这世间哪有什么料事如神?天下间的每件事,大到牵涉数万人的杀戮征伐,小到晚上要吃什么,都在人的一念之间。对事的揣度,其实就是对人的揣度。可是人又是最难以揣度的,即便是相交数十年的友人,也不能预测到对方的每个决定。比如说这次的荆州之变,每天都会有无数个可能发生,就算天下智囊殚精竭虑,也没人能推算出战局发展的每一步。而所谓的料事如神,至多能预测到事情的大致走向,却无法预测出其中每个人的命运。所以,寒蝉很少制订详细的计划,也很少一开始就去主导某件事的进行,而是在合适的时候,由合适的人在旁边推上一把。关羽死、吕蒙胜、陆逊起的结局,只能说比较接近寒蝉的目的,但还没有完成与那个人的约定。”傅尘道,“今晚,需要我们再推一把。”
“然后呢?”
“然后?你当然是升官发财了,”傅尘捏起一片蒸羊肉丢进嘴里,“毕竟孙尚香安排你来公安城这一趟,就是要你在解烦营站稳脚跟。过了今晚,以后的事就简单多了。”
“我是说你。”
“我嘛……能活下来再说。”傅尘笑笑,似乎很是随意。
贾逸还想说什么,却听席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呼喊,傅士仁率先登上了首席。他穿了一身崭新的吴制官服,挺着大肚腩,满脸笑容地向席间拱手示意后,才走向自己的席位。紧接着,是一名将军模样的瘦高大汉,不住躬身咳嗽着走了上来。应该是吕蒙了,看身形他似乎比傅士仁高大许多,但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样子,让他的气势比傅士仁差了好大一截。
贾逸突然意识到,整个大厅中除了他和吕蒙,再无东吴将领官员。傅士仁设宴为吕蒙庆功,理应连吕蒙麾下的将领一并邀请,现在只有吕蒙一人赴宴,显然是不合常理的。他习惯性地摸向腰间,才意识到长剑在门口已经被收去了。贾逸瞟了傅尘一眼,看到他还在优哉游哉地吃着蒸羊肉,于是稳住心神看向首席。
傅士仁待吕蒙落座之后,才往前走了几步,举起酒樽向席间示意。贾逸微微冷笑,傅士仁或许是隐忍压抑得太久,这几天着实有些得意忘形了。他现在的做派,已然把自己当成了荆州的主人。但吕蒙神色倦然地坐在长案之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快。
傅士仁举着酒樽道:“诸位,建安十三年,刘备趁魏王与吴侯在赤壁大战,占了咱们荆州,可谓卑鄙无耻。一些趋炎附势之徒随他举家迁往了川中,就剩我们这些眷恋故土的留在本地。而后,刘备又派了关羽进驻公安城,横征暴敛,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弄得咱们苦不堪言。这十多年来,有多少士族子弟被他巧织罪名,下狱的下狱,斩首的斩首。就在上个月,还杀了咱们十多个青年才俊。这第一杯,就敬含冤而死的父老乡亲!”
贾逸暗骂了一句“不知羞耻”。巧言令色的无耻之徒他见得多了,但如此颠倒黑白又面不改色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虽然他对刘备、关羽并没有什么亲近感,但荆州在关羽治下的这些年里,政通人和、民众富庶、钱粮充足,都是有目共睹的。再看座中那些荆州士族,倒对傅士仁的话很是赞同,一个个热泪盈眶,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傅士仁仰头一饮而尽,才转身看向吕蒙。吕蒙只是轻咳了几声,却并未端起酒樽。
傅士仁面色不豫道:“吕将军,何不与我荆州父老同饮此酒?”
吕蒙道:“在下抱病在身,不宜饮酒,请傅太守见谅。”
傅士仁的嘴角颤动了一下,转过身,提高了声音:“我知道这十多年来,座中有些人是理解我傅某人的,但有些人也没少骂我。因为我任了这公安城太守一职,所以你们觉得我跟关羽狼狈为奸、鱼肉乡里,是不是?有些人甚至还在酒肆茶社中,编排我傅某人的流言,把我说得不堪之极。可是,诸位不妨想想,如果当初不是我傅某人站出来,任了这公安太守,换了关平或廖化上去,会如何?我傅某人违心担任太守一职,苟且偷生,忍辱负重,就是要尽力保全咱们荆州士族,守得云开见日的这一天。这十年间,我暗地里保了多少人,大家可能都不知道。但就在前不久,太守府属官接二连三遇刺,可都是为了咱们而死!这第二杯,就敬如我一般,担任公安城太守府官职,忍着骂名与关羽虚与委蛇的英雄们!”
席间又响起一片附和之声。贾逸也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那些降将,大多数面露怒色,但也有几个人满脸堆笑,逢迎傅士仁,生怕被认为不敬。
傅士仁由长随将酒斟满,举起酒樽,大声道:“好在苍天有眼,让关羽这厮全军覆没,身首异处,可当真解了我等心头大恨!当浮一大白!”
他将第三杯饮尽,应着席间一片大笑赞美之声,连连点头示意。傅士仁这段说辞,全然没有提到吴侯孙权的助力,甚至都没有向打败关羽的吕蒙表示谢意。三杯酒饮完,席间诸人都等着丝竹响起,舞姬进场,却不防身后大门洞开,走进一队持刀郡兵。
众人皆是一惊,傅士仁笑道:“今日设宴,我还准备了些彩头,给诸位助兴!”
却见那队郡兵走进席间角落中,将降将们推搡起身,押到席间的空地之上。傅士仁挥手示意,这队郡兵拿出麻绳,将这些人捆绑起来,按倒在地上。
傅士仁道:“当初赵累那厮,抓了我们公安城十多个青年才俊,在我面前枭首示众。今日我就加倍奉还,找了这些并未真心归降的蜀人,在席间斩首,以助酒兴,诸位意下如何?”
那些荆州士族高声叫好,拊掌大笑。而降将们都瞬间变了脸色,有些人更是想起身大骂,却被身边郡兵踢倒在地,兵刃架在脖颈之间,动弹不得。
傅士仁挥了下手,席间郡兵举刀正欲斩下,却听吕蒙咳嗽几声,道:“傅太守,且慢。”
傅士仁回头笑道:“怎么,吕将军想喝酒了吗?”
席下立即爆出一阵哄笑。
吕蒙并没有动怒,依旧淡淡道:“这些人既然已经降了,为何要杀?”
“吕将军,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些蜀人军将,手上可都沾满了荆州父老的鲜血,就算他们迫于形势投降了吴侯,但早晚有一天会反了,不如尽早斩草除根。”
“这些降将是陆逊招纳的,是否斩杀,至少要征得他的同意。”
“吕将军,这些事就不劳您费心了。”傅士仁也不再跟吕蒙争辩,转身挥手,但见血光四溅,几十颗人头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贾逸知道,傅士仁这是在向吕蒙示威。虽然孙权初进荆州,确实需要他们这些荆州士族来稳固统治,但傅士仁如此做派,也未免显得太跋扈了,实在算不得明智之举。不过像傅士仁这种小人,被压了十多年,一朝得志,忘乎所以也是难免的。更何况陆逊和吕蒙这两位东吴军中大将,对他都客气有加,更是助长了他的气焰。贾逸看着满院欣喜若狂、仪态尽失的荆州士族,心里已经隐隐确定了那个人跟寒蝉的交易。以前对那个人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人云亦云之上,没有想到那个人出手竟然比曹丕更加阴狠。
正思虑间,却被傅尘撞了一下胳膊。抬起头,见几个郡兵走向了自己。贾逸长身而起,振了振衣衫,向傅士仁道:“傅士仁,你这是准备向我动手了?”
傅士仁摸着下巴,笑道:“怎么,你现在想求饶了?”
“我记得陆逊将军离开之时,已经说了不准动我。”
傅士仁笑得像只老狐狸:“你看刚才我不是杀了几个降将吗?等他回来,就说你跟那几个降将在席间动起手来,我弹压不住不就完了?你区区一个叛逃校尉,屡次破坏吴侯谋划的荆州大计,我杀了你是为吴侯出气,谁会因为你跟我过不去?就算想跟我过不去,他也得掂量掂量我们荆州士族的分量!”
话音刚落,席间那些荆州士族便是一片叫好之声。
傅士仁转头看了吕蒙一眼:“至于吕将军嘛,人家是淮泗系,陆逊是江东系,陆逊要保的人,吕将军却不见得要保。您说对不对,吕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