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孙梦不是江东系跟你联系之人,虞青才是,此话当真?”
傅士仁犹豫了一下,没有作答。
贾逸没有催促,而是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茶,坐到了傅士仁的旁边。
“傅太守,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我原先是为了复仇,才会努力往上爬,希望有朝一日爬到高位,能够将昔日仇人踩翻在地,细细品味他脸上的错愕表情。可是到最后,我发现我那仇人是所谓正义的一方,而我所倚仗的人也出卖了我。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下,有人出手相助,我恐怕已经化为许都城外的一捧枯骨了。
“辗转之后,我到了东吴的解烦营,仍旧是校尉一职。看起来绝处逢生,其实却有苦难言。我们这些间谍出身的人,原本就不被人信任,更别说是以前生死相搏的敌人了。我融不到解烦营之中,虞青也与我有仇怨,一直想构陷罪名置我于死地。第一次行动,她就认定是我走漏了消息,将我押入大牢。
“随后,我又被派了这趟差事。本以为只是跟随一个文官来求亲,谁知道公安城的这潭水竟然会这么浑。在这里,我就像一片叶子,被浊流裹挟,在众多漩涡之间打转徘徊。说实话,到底是谁杀了甘宁,反对关羽的荆州士族到底都有哪些,江东系的人藏身在城内何处,我只是有些好奇,并不像赵累一样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我在公安城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脱困。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活下去,活下去之后要干什么,但我觉得既然不愿意死,那为什么不努力活下去?在公安城内,有两个人劝我活下去。一个是你的义子傅尘,被你视为敝屣,如今也被关在太守府内;一个就是孙梦,在旧太守府里,是她跟黑衣杀手一起救了你。
“今天其他的我不怎么关心,就想问清楚,孙梦到底是谁。”
傅士仁发出了一声含混的声音,不知道是在表示悲伤,还是在表示感慨,抑或是两者都有。
贾逸端起了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傅士仁抻着脖子,试探道:“想不到贾校尉也是个性情中人。你说了这么多,打听孙梦,应该是因为她长得很像田川吧?”
贾逸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溅到了手上。
“我跟孙梦并不怎么熟悉。她是随着你们东吴使团来到公安城之后,才主动搭上我的。她虽然一直帮江东系做事,但她并不是江东系的人。而且看情形,她跟虞青的关系也不怎么融洽。我没有骗你,虞青才是江东系的人,就连在建业城里行刺甘宁那场戏,也是虞青在后面操控的。只不过被你给破了局。”
贾逸点了点头。如果虞青早已投靠江东系,酒肆里设局的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就很好解释了。至于在酒肆里,孙梦突然刺杀虞青,只不过是孙尚香留下的后手。甘宁在解烦营的布局下被刺,嫌疑最大的当然是布局的虞青。但如果出现了个神秘人行刺虞青,那就彻底把这潭水搅浑了,撇清了虞青的嫌疑。
贾逸摇头道:“我对他们的钩心斗角不怎么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孙梦到底是谁?她是今年才入郡主府的,虽然对外宣称是孙尚香的表亲,但有人到她的家乡探查过,根本没有她这个人。”
“她的身份我并不清楚,但据我揣测,她应该是为你而来。”傅士仁道,“说起来,我和虞青觉得你虽然身在解烦营,却没有一点为东吴做事的觉悟。像你这种心思机敏、处事果断又毫无忠诚可言的人,留在公安城早晚是个祸害,要不了多久就会查出我和虞青的身份。所以,自打你进入公安城后,我们就想除掉你。但是孙梦一直在护着你,说你是孙尚香的人。后来你联系傅尘去追查了她的行踪,她还是不同意对你动手。直到发现赵累拉拢你去军议司,蒋济带领曹魏使团潜入了公安城,我和虞青都觉得,不管你是倒向赵累还是搭上蒋济,都会坏了大事,万万留你不得。便设计让你带队去突袭曹魏使团,再由杀手将你们尽数诛杀。那次有诸葛瑾在场,孙梦无法替你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走进陷阱。而为了断你的后路,虞青又安排杀手突袭驿站,将孙梦逼出驿馆,不惜代价想要置你于死地。不过,即便这种滴水不漏的安排,你还能逃出生天,真是出乎我们的意料。”
贾逸暗叫了一声侥幸,如果不是凑巧遇到了那个年轻女子,自己应该已经死了。
傅士仁道:“行刺关羽、伏击曹魏使团、突袭孙吴驿馆、杀死救助你的那对母女,这些事都是虞青做的。宝荣商号大火、刺杀甘宁这些事,应该是孙梦做的。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好像孙梦来公安城的目的,就是保护你,并且帮你在解烦营中上位。”
贾逸想起在旧太守府中,孙梦故意挡在自己身前,阻止杀手放箭的情形。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我不懂。既然孙梦协助了你们,甚至在建业城中为虞青制造假象,助其脱离嫌疑,那么她背后的孙尚香,一定也倒向了江东系。可她为什么还要违抗江东系,保我,帮我上位?她的所作所为,岂不是自相矛盾?”
“这世上哪有非黑即白的事情呢?”傅士仁低声道,“贾校尉,永远不要低估人心的复杂。跟小人物不同,大人物的眼中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对他们来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再正常不过了。孙梦说过,孙尚香虽然在攻伐荆州这件事上支持了江东系,但只是把一只脚踏了进来,跟江东系从未推心置腹过。说到底,她对江东系的态度只是利用而已,并非同盟,如果想要出卖江东系,随时都可以把那只脚抽回去。所以,她不能事事都依靠虞青去做,她需要在解烦营中培植自己的嫡系,一个不可能倒向江东系,也不可能倒向淮泗系的人,那个人就是你。”
是了,在旧太守府中,孙梦曾经说过一番谎话,牵强地解释了建业城酒肆内她向虞青动手的原因。但在最后,她并未透露来公安城要做什么。而后来,在贾逸掳走傅士仁后,她又和杀手一起出现在旧太守府中。她当时曾经说过,只要贾逸老老实实待在旧太守府内,给赵累当幌子查就好。但贾逸自作主张,出手做了那么多事,影响了江东系和荆州士族的布局,让她不得不出手对付贾逸。但在对付贾逸的时候,又不得不保全他的性命。难怪她当时的神情又气又恼,还在言语间揽上了刺杀那对母女的事,应该是气急所致。
“你对孙梦有特别的好感,是因为田川。”傅士仁谄言道,“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孙梦对你也有好感。贾校尉心里有数吗?”
贾逸没有回答,起身向厅外走去:“傅太守,等下我会让人带来晚饭,你用过之后就好好休息吧,我们明天再接着聊。只要我一天问不完你,你就能多活一天。”
“多谢贾校尉,”身后传来傅士仁充满感激的声音,“若他日傅某得生,必将变卖家财以报答贾校尉。”
贾逸站在阴影笼罩的厅外,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心头浮起。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原来是太守府内太安静了。今晚虽然也有薄薄的雾气,却并没有遮挡住夜色。而在这片薄雾之中,偌大的宅子里竟然好像没几个人,隐隐约约透着一股冷清。眼前的青石板上,前几日的大片血渍已经变成了褐色,在朦胧月光的映射下显出淡淡红光。一阵微风吹过,八月的夏夜竟然有些微凉的感觉,倒真有点像那栋闹鬼的旧太守府。贾逸迈步穿过后院,走过雾气蒙蒙的回廊,来到了前厅的厢房内。他推开房门,意外地看到傅尘正据着一张长案,满手是油地啃着一只烤鸡。
贾逸失声道:“你可真是手眼通天!被软禁于此,竟然还能弄来一只烤鸡?”
傅尘笑笑,从长案下拎出一坛酒:“还有酒呢,你要不要?”
贾逸在他对面坐下,接过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
“看你虽然神色黯然,胸中郁结却好像少了一些,应该问出了不少东西?”
“都是一些关于孙梦的事情。”贾逸顿了顿,“你哪来的烤鸡和酒?”
“我刚才在太守府内转了一圈,发现府中人很少。把门的郡兵队目是我的老部下,就问他讨要了点吃食。”傅尘撕开一只鸡腿,递到贾逸手中,“吃。”
“你的人脉这么厉害,怎么不出府转转?”
“问了,说除了不让出去,其他做什么都行。”傅尘道,“我总觉得把傅士仁交给你审讯,这事儿怪怪的。”
“没什么好奇怪的,赵累不想得罪整个荆州士族,才把我推了出去。”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赵累让你等了一天?这一天里,他在做什么?”
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我听那队目说,他们押解傅士仁过来的时候,发觉他的身上有伤。”
“身上有伤?”贾逸想起了傅士仁气色很差的脸庞,莫非赵累在这一天里,已经审讯过傅士仁了?那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把傅士仁交给他呢?
“还有,在城中荆州士族没有完全肃清的状况下,把我们都安排到太守府里也很奇怪,为什么不在军议司审讯呢?”
贾逸没有再说话,先前他对赵累的印象,是优柔寡断,没有担当。所以他很自然地认为,调换审讯场所到太守府,是赵累想要彻底撇清跟审讯的关系,但如果他已经私下审讯过傅士仁,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那队目的命是我救的,他告诉我,今晚后半夜他就会调防,换岗的是一群临时征发的民夫。虽然穿的也是郡兵的衣服,但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傅尘道,“赵累应该在策划着什么阴谋。”
贾逸将手中的鸡腿放进食碟中,下意识地用食指敲打着长案,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危险的气味,却隐隐约约的,看不清全貌。
“寒蝉没有什么指令吗?”
“没有。只不过在前些日子,发了一封矾书,说跟江东系有合作,在适当的时候要见机行事。”
“江东系?跟傅士仁传递消息的江东系是虞青,这个我刚问出来……”贾逸突然停住了话,“噌”地站起了身,“赵累曾经说过,虞青在江陵。”
“那又怎样?”
“你觉得,赵累抓了傅士仁的消息,传到江陵需要多长时间?”
“公安城内的荆州士族用信鸽报信的话,朝发夕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