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问道:“你既然学的是枪术,怎么还搜罗了这么多好剑?”
“个人兴趣。其实我总觉得,剑乃百兵之君,身为刺客,我如果当初学的是剑术而不是枪术就好了。就像那个传说中的白衣剑客一样,一袭白衣,一柄长剑,独步天下,无人可挡,倒是潇洒得很。”傅尘拍了拍额头,“不好意思,我忘了田川是死在他手上的。”
贾逸长剑归鞘,一脸苦涩。
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赵累依旧端坐在长案之后,聚精会神地在一册木简上批注着什么。傅士仁只好做出一副懒懒散散、耐心等待的样子,心里却有些狐疑。今天上午,他收到消息,称白毦卫发现了贾逸。当时他如坐针毡,差点要带人出府,抢在赵累之前杀人灭口,最后却忍住了。手下的杀手不是白毦卫的对手,慌乱应对只会自露马脚。
之后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贾逸竟然在白毦卫和郡兵的围堵之下,在城中逃窜了一个多时辰,不愧是进奏曹出来的。后来赵累恼羞成怒,下令开弓放箭的时候,傅士仁心中已经稍稍安定,觉得贾逸最多再挨上一刻钟,就会死在乱箭之下。结果到最后,传来的消息却是贾逸在宝荣商号附近全身而退,让傅士仁吃了一惊。
傅士仁意识到了,贾逸并不是在胡乱奔逃。他在宝荣商号消失,应该是一早就谋划好的,是为了将赵累引到那里。当初宝荣商号里发生了那些事,差点引得据点败露。好在军议司人手不足,把清理杂物这些差事交给了太守府,自己才得以趁夜派手下的杀手换上郡兵衣服,将兵甲火油等物偷偷搬出。后来听闻埋伏在宝荣商号废墟的暗哨被杀,也着实让傅士仁紧张了一番。想要把井亭内的密室填上,又怕欲盖弥彰,引起军议司注意,只好丢在了那里。过了几日,一直没有动静,还以为已经挨过去了,想不到贾逸竟把赵累引到了那边。
贾逸想必在密室中发现了些痕迹,那个暗哨也是被他杀掉的。管他呢,那里的东西早就搬得一干二净,所有相关事项都是以傅熙的名义落款,追查不到自己身上。就算赵累联想到了什么,又能有什么证据?傅家是为数不多愿意跟关羽配合的荆州望族,而这十年间自己又一直表现得窝窝囊囊,依赵累的脾性,没有真凭实据是不会动自己的。
听得首座上传来“啪”的一声,傅士仁睁开眼抬头望去,原来是赵累已经合上木简,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傅士仁猛然觉察到一点异样,原来赵累正把玩着一枚玉佩,而那玉佩竟跟自己的一枚有些相像。
还不等傅士仁细想,赵累开口道:“傅太守,关将军虽然在前方征战,却也一直惦记着咱们公安城。今天上午,在我率队围捕贾逸的时候,他发了一份塘报,要我送傅太守一份大礼。”
傅士仁谄笑道:“惭愧惭愧,傅某担任太守以来,一直都是尸位素餐,没帮上关将军什么忙,哪敢劳烦他送我礼物。”
“傅太守太过自谦。这么多年了,你傅家一直仰仗着官府的庇护,在湘水上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营生,赚了多少钱,这些军议司都知道。”
傅士仁扮着委屈道:“赵长史,都是些小钱而已。你看我一大家子几百号人,这太守的俸禄可是远远不够啊。”
赵累摆了摆手:“傅太守,我不是那么死板的人,赚钱这事情我不想管,不然的话,你们的生意也不会一直做了这么多年。我提起这件事,是因为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还得请傅太守明示。”
傅士仁往前欠了欠身:“不敢不敢,赵长史请讲。”
“你赚了这么多钱,却不见添置宅院,收买田地,招妾纳仆,那么大一笔钱,是花在哪里了?”
傅士仁顿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笑道:“不瞒赵长史,我这个人胆子有点小,总觉得现今天下未定,置田盖房有些不踏实,生怕哪天贼兵攻进咱们公安城,都给我收缴了。我啊,把那些钱给换成黄金,堆在我那间卧房里了,晚上没人的时候看着心里就舒坦。您要是也喜欢,回头我差人给您送几锭来,怎么样?”
“那倒不用,我就是怕你把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了,到时候虽然咱们同僚多年,赵某恐怕还得对不住你。”
傅士仁站起身,惶恐道:“赵长史话里有话,莫非听信了什么谣言?”
“所谓谣言,通常都是无风不起浪。”赵累也站起了身,“来,傅太守,我们一起去看看关将军送给你的礼物。”
傅士仁跟在赵累身后,向厅外走去。两人一路上默然无语,穿过前厅,绕过回廊,走进了后院。后院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傅士仁迟疑地看了赵累一眼,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赵累冲院门扬了扬下巴,傅士仁干笑着走上前去,拉开木门,然后呆立在原地。门外跪了一排世家公子,双手被缚在背后,嘴里塞着木球,冲傅士仁“呜呜”叫着,作势要扑过来,却被身后的校刀手们牢牢拽住。
傅士仁转过身,声音颤抖着问道:“赵长史,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一共有十八位本地豪门的世家公子,平日里最喜欢纠集众人高谈阔论,讥讽辱骂汉家天下。关将军听说近日公安城内人心不稳,屡发命案,就派来了五十名校刀手将这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缉拿归案,斩首示众。”
“可……可是,这些人跟先前那几个案子有关系吗?”
“不知道。”赵累的声音很冷,“关将军的意思是,案子可以慢慢查,但人要先杀。只有杀了这些人之后,才能让公安城先稳一稳,然后再彻查那些蠢蠢欲动的宵小之徒。”
傅士仁已经笑不出来了:“如若没有真凭实据,就杀了这些人的话……”
“斩!”
雪亮的刀光迎面舞起,溅起一蓬蓬触目惊心的鲜血,逼得傅士仁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十多个头颅跌落在地上,“咕噜噜”地胡乱滚动,有几个还滚到了傅士仁的脚边。他猛地往后跳了一步,弓腰干呕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傅太守,杀了这些人也会让你平日里轻松不少,最起码不会在茶楼酒肆里被人奚落了。你说,算不算一份大礼?”赵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算,算。”傅士仁抬头,脸色苍白地赔笑道。
“这枚玉佩,傅太守眼熟吗?”赵累将手中的玉佩举了起来。
傅士仁想上前两步去仔细分辨,赵累却又将玉佩缩回了袖中。傅士仁讪讪笑道:“看起来有点像我便服上的那枚,只是看得不真切,我还不敢确认。”
“对,你便服上的那块玉佩,晶莹剔透,很是抢眼,跟这枚像得很。前几天有白毦卫拾到这块,交给了我,所以就顺口问问。”赵累完全没有将玉佩拿出来的意思。
“不知道赵长史是在哪里找到的?”傅士仁道。
“宝荣商号,一处水井旁。”赵累看着傅士仁。
犹如响过一声炸雷,傅士仁呆了一下,脸上虽然带着笑,心中却迅速盘算起来。上次被贾逸掳劫到旧太守府,这块玉佩到底在身上没有?会不会是贾逸从自己身上拽了下来,故意丢在水井边有意陷害?
他干咳了一声道:“可我最近没有去过那里,应该不是我的。”
“真的吗?要不要我派人去趟太守府,找到那件便服,帮傅太守确认一下?”赵累又开始把玩那块玉佩,“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傅士仁顿了一下:“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昨晚太守府进了贼,着实折腾了一番,丢了点东西,不知道这块玉佩是不是那个小贼偷去的?”
“太守府进了贼,为什么没有通报?”
“当时觉得算不上什么大事,赵长史最近又忙得很,还是别给您添乱了。”
“傅太守倒是体贴。”赵累笑了起来,傅士仁也跟着笑了。如果不是一墙之外还倒伏着十多具尸首,竟像是两个老友在平平淡淡地聊天。
笑声慢慢淡了下去,赵累拿出了那块玉佩:“后来我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块玉佩虽然跟傅太守的那块很像,却并不是同一块,所以就不还给你了。”
傅士仁嘴角抽搐了一下:“赵长史真会说笑。”
“没想到,傅太守真的丢了玉佩,要不要军议司帮你查一下?”
“不用。”傅士仁道,“如果没什么事,我是否可以走了?”
赵累道:“傅太守想走,我也不留你。不过最近城里不太平,傅太守还是少出门的好,不然刀枪无眼,伤了性命可是追悔莫及。”
傅士仁看着赵累,一揖到地:“多谢赵长史关心。”
他转身离去,身影刚穿过中门,一个白毦卫都伯就走到了赵累身边,低声道:“赵长史,太守府周围已经埋伏了我们的人,傅士仁会露出破绽吗?”
“会的。如果按平日里他的表现,看到斩首就会吓得痛哭流涕、双腿发抖,并找借口离开。但这次没有,还站在血泊里跟我聊了好久,被杀的那些荆州豪门公子中,不少跟他关系还都不错。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虽然表现得还算冷静,但已经被激怒了。人在愤怒之下,情绪是很难控制得体的。我提到那块玉佩,他在愤怒之下,应对完全失策,竟没有看出来其中有诈。”
“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呢?”都伯问道。
“抓他容易,但抓了他,公安城就能稳了吗?”赵累疲倦地摇了摇头,“他身后还有一众死心谋逆的荆州士族,一众心怀不轨的江东系。抓了他,就好像掐掉了野草的嫩头,却放过了野草的深根。从现在起,我们要盯紧他,看他之后的每一个动作。他现在最有可能的,就是跟密谋反叛的荆州士族通气,我们务必掌握这些人的行踪,等确认身份之后,一网打尽。”
都伯应了一声诺,大步离开。
赵累走到院门处,看了眼满地的血泊尸体,又把目光移向别处。这十八个人,是按照文牒上的名单,逐个押解过来斩首的。他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用如此雷霆手段来震慑人心,现如今关将军钧令已下,只好遵照执行。荆州士族不服管束与江东系勾结的事情,这些年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平时虽然不时敲打,但从未下过如此狠手。一来原先的荆州士族中,不少人随汉中王刘备入川,还有一些人身在魏地,他们跟留在荆州的这些人虽然政见不同,但多少都有些血缘姻亲;二来这些荆州士族跟江东系勾结,更多是在对付淮泗系,并没有对汉中王的辖制闹出多少事情。先前在宝荣商号里杀的那些人,顶多是些旁系末枝,而现在杀的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下一代的精英才俊,这对那些荆州士族来说是切肤之痛。
真的有这么做的必要吗?就算城中暗潮涌动,但孙权和汉中王还保持着同盟关系,荆州士族和江东系闹腾得再厉害,还能说动孙权攻打荆州不成?他抬头看了看阴暗的天空,听说樊城那边已经下了好几天雨,是不是大雨延缓了攻城进度,关将军心中焦躁,才将怒气撒在公安城上?算了,不管如何,人都已经杀了,接下来就是更加强硬的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