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把握军议司、解烦营和进奏曹三方动向,这股势力可能已经渗透到了公安城内的各个角落。说不定,自己掌控的军议司内部也有对方伏下的暗桩。这些年发生在三方之间的间谍大案,要么是窃取机密,要么是挑拨离间,不管是什么形式,无非是要从中得利。而这次的对手,虽然已经出手数次,却是将蜀魏吴三方都作为敌手,打了一场乱仗。除了把公安城搅成了一锅粥,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目的,能得到什么利益。最可怕的敌人,莫过如此。不知道他的目的,就无从推断他的下一步安排。
“赵长史,尸体已经清点完毕。”仵作站在赵累身前,禀告道,“对照咱们军议司提供的名册,还有五个人不见踪影。”
“五个人?”赵累皱了皱眉头,“这么多?”
“曹魏那边是蒋济;东吴那边是诸葛瑾、虞青、贾逸、孙梦。”
“这么巧?”赵累夺过名册,眉头皱得更紧了。两次釜底抽薪的夜袭,竟然漏掉了敌方所有的重要角色,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赵累没有再说话,叫过一匹快马,直奔将军府而去。到了将军府,赵累不等通报便直奔中堂,却见关羽一身铁甲,似乎正要出府。他还未发问,就听关羽招呼道:“赵长史,你觉得蒋济和诸葛瑾,谁更能信任?”
赵累一怔,道:“不知将军为什么这么问?”
“天还未亮,蒋济和诸葛瑾都来拜访过我。蒋济声称,昨晚遭到东吴解烦营夜袭,他提前得到警示,才在虎贲卫的掩护下逃得一命。诸葛瑾却说昨晚贾逸带了几名解烦卫向蒋济叛逃,不知为何与进奏曹发生争执,两方人自相残杀,全部殒命。”
赵累的喉头滚动一下,并没有打断关羽的话。
“他们两个人都要求我,将对方缉拿问罪。我答应了他们,并安排他们回去分别向曹操和孙权禀告。而且我也对他们说了,为避免此类事情再度发生,已命关平带领校刀手,排查城内所有魏吴相关人等,请出公安城。此时还不愿走的,必定是跟这两起案子有关的,那就抓起来细细审问。赵长史,你觉得我这样处置,妥不妥当?”
“下官不敢评价将军的应对,只是看此间的情形,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赵累顿了顿,“不过,将军既然如此应对,是不是要动兵了?”
“不错。曹孟德挟天子令诸侯,名为汉相,实为汉贼。近几年,随着他羽翼渐丰,行为愈加跋扈。今年陛下被逼之下出逃邺城,又被他的儿子曹丕阻拦,并借口此事将许都内的汉室旧臣诛杀殆尽。我身为汉寿亭侯,清君侧,靖国难,理应当仁不让。”
赵累道:“下官提醒将军一句,从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来看,如今城内危机四伏,不知有多少阴谋潜伏其中,实在不是动兵的好时机。不如等下官查清之后,将军再做定夺。”
“正因为如此,才要尽快动兵。公安城内,从未像这般热闹过,赵长史可曾想过为什么?”关羽问道,“如今天下局势,曹魏新败,东吴和他们又在合肥鏖战,正是我们对曹魏用兵的好时机。而就在此时,公安城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恐怕是进奏曹在故布疑阵,让我们觉得后方不稳,从而错失此次良机。”
赵累愣了一下,发现这也是一种可能。他沉默良久,道:“对魏用兵,将军向汉中王禀告过吗?”
“汉中王赐我假节钺,动兵征伐,无须禀告。”
“至少要征求下法正先生或者诸葛先生……”
“时间不够。兵胜之术,密察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我对蒋济和诸葛瑾说的那些话,就是为了造成我会留在公安城,处理这些事的假象,打曹魏一个措手不及。法正在汉中,诸葛亮在成都,书信往返也要月余时间。若耽搁了战机,就要用数万将士的性命去填。赵长史不用多说,我意已决。”关羽竟冲赵累作揖道,“荆州境内军情刺探、官员督察,本来就是你军议司分内之责。先前我多有干涉,但今晚我挥军北上后,公安城内军政要务均由你号令,荆州境内,如果发现有重大嫌疑之人,不管官职品秩大小,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不必向我禀告。”
赵累明白,对关羽来讲,北伐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再劝说,长揖至地道:“将军放心,赵某定不负将军所托,纵然粉身碎骨,也要肃清荆州,以保将军无后顾之忧。”
言毕,他转身大步走出了将军府。府门外的空地上,一列列白毦卫正排成方阵,等候命令。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炙热的阳光照在白毦卫的盔甲上,泛着刺目的光芒。
赵累在方阵前站定,厉声喝道:“传关将军钧令,即刻起,公安城内军政皆听命于我一人!
“传令全城,从今日起关闭城门!所有人外出均需报备军议司,无军议司批核私自出城者,当场缉拿!
“通令荆州全境,各城郡兵逐户搜捕,缉拿贾逸、虞青、孙梦!任何人等,如若窝藏三人,格杀勿论!”
诸葛瑾站在楼船上,表情阴郁地看着远处,那里是灰暗高大的公安城城墙。这次求亲,本是想试探下关羽的动向,然后调查甘宁被刺一事。结果不但这两项任务都没有完成,还搭进去了十几个解烦卫。而且,关羽已经开始对荆州境内进行肃清,以前埋下的那些暗桩暗线,恐怕有相当一部分会被清查出来。
从建业城传来消息,吴侯在江东系的反复游说下,已经动了攻伐荆州的念头,这让诸葛瑾有些忧心。纵观天下,曹操实力最强,吴侯、刘备较弱,只有弱者联盟应对强者,才有希望立于上风。当然,与刘备的联盟只是各取所需,跟关羽也屡有摩擦,算不上什么铁血同盟。但当年为了抗拒曹操,可以把荆州借给刘备,而如今正值曹操羽翼最丰的时候,再与刘备开启战端收回荆州,合适吗?在诸葛瑾看来,江东系之所以要攻伐荆州,是因为一直与荆州士族有姻亲联系,拿下荆州后,更利于他们提升自身实力。
想到这里,诸葛瑾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当初甘宁遇刺,后面就隐隐有江东系的影子。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会不会也是江东系主导的?如果是的话,接下来,他们会有什么动作?在江东系和淮泗系的明争暗斗中,诸葛瑾向来是不偏不倚的。但现在,他已经觉察到江东系上升的势头,淮泗系快要遏制不住了。如果吴侯决定毁弃跟刘备的盟约,攻打荆州,他只有尽力配合。毕竟,在不党不争的立场下,他唯一能站得住脚的,就是完全听命于吴侯。无论吴侯是对是错,一旦他决定之后,就再没有争辩的必要。
“诸葛长史,我们就这样一走了之?”虞青在身旁恨恨不已。
“我们先退回夏口。如果主公夺取荆州心意已决,那我们就直接奔赴江陵,见糜芳。”
“见糜芳?”
“糜芳驻守的江陵城,乃是荆州重镇,比起公安城更为重要。如果要夺取荆州,必先要拿下江陵。”
虞青迟疑道:“可是,贾逸和孙梦还都没有消息,要不要派遣公安城中的内线,打探一下?”
“不,军议司正在荆州全境驱逐间谍耳目,我们的人得偃旗息鼓,不要再去做其他的事情。”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觉得贾逸这个人,很可能跟这一连串的事情有关。他是蒋济的旧属,一定是他提前报信,让蒋济逃了出去。不然的话,为何整个曹魏使团全部被杀,只有蒋济幸免于难?对驿馆的夜袭,会不会是蒋济动用城中进奏曹之力发动的报复?”
虞青的推断漏洞太多,带有很强烈的个人情感。诸葛瑾微微摇了摇头,她虽然算得上聪明,可惜格局太小,终究难成大器。
“赵累已经全城搜捕他们两个了,我们这个时候去找贾逸,有必要吗?”
虞青依旧坚持道:“我们先军议司一步找到贾逸,杀死他,免得他被抓了之后构陷我们。”
“虞校尉。”诸葛瑾提高了声音,马上又落了下去,“贾逸不过是个小人物,不值得我们花费太多心机。他在公安城内全无根基,应该很快就会被抓到。他的死,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幽婉温柔的歌声在外面似有似无地游荡,贾逸从木榻上起身,穿好鞋袜,推开了嘎吱作响的木门。歌声听起来似乎很近,但眼前白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看不到唱歌的人在何处。贾逸顺着脚下蜿蜒曲折的小路,跌跌撞撞走了半炷香时间,模模糊糊地摸到了一幢木楼前。看样式似乎是女眷的闺楼,雕梁画栋,轻纱垂曼。
贾逸拾级而上,登上闺楼,站在那扇华丽的木门前面。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还伴着一阵熟悉的笑声。他张开两手,用力推开了木门,见里面正举行一场夜宴。座上之人都身穿绫罗绸缎,面前长案上摆满了时蔬鲜果,中间一群花枝招展的伶人正在乐师的伴奏下翩翩起舞。
贾逸的目光落在席首那位姑娘身上,那是满屋中他唯一认识的一个。乌黑发亮的长发挽了个简单的绾髻,髻上随意地簪着一支青玉钗,显得清秀脱俗。柳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若星,嘴角稍稍向上弯起,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贾逸只觉得一阵眩晕,倚靠在了木门旁。她不应该在这里的,虽然他很希望她在这里。
那个姑娘转过身,看到了贾逸,笑道:“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来?”
贾逸闭上了眼睛,一阵酸楚浮上了心头。
“明天就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了,你怎么愁眉苦脸的?”那个姑娘提起曲裾长裙,向他跑了过来。
贾逸不由得伸出了手,想将她揽进怀中。手指刚刚搭上发梢,一切突然静止。丝竹声、欢笑声全部停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冷冰冰地看着他。
贾逸喃喃道:“不要。”
他用尽力气,向前扑去,发丝却如烧完的线香一般,迅速焚灭,触手可及的佳人则像瓷俑般“砰”的一声炸裂开来。紧接着,房中所有的人一一炸裂,宽阔的大堂里“砰砰”之声震耳欲聋。而那些雕梁画栋、轻纱垂曼转眼消融,大堂骤然变成了一条狭长幽暗的长街。惨淡的月光,冰冷的青石板,盈盈而动的盛装佳人,凌厉的长剑,殷红的鲜血……
纷乱的碎片在黑暗中忽明忽灭,幻化成一柄柄利剑长枪,朝向贾逸疾刺而来!
然后,贾逸倏然睁开了眼,剧烈咳嗽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吃力地撑起上身,环顾四周。房间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狭小,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比较整洁。他向窗外看去,发现天已经黑透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单薄的被褥从身上滑落,贾逸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猛然发现肩膀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了起来。想起来了,本来是跟着解烦卫一起去夜袭曹魏使团的,结果到了地方却中了埋伏,只有自己逃了出来。驿馆也被突袭,燃起了大火。后来,凑巧碰到了以前救过的那个年轻女子……
这么说,这是在那个年轻女子家中?贾逸用手摁了下伤口,已经觉察到痛了,毒应该也被解了。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尚有力气,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木榻。小心推开房门,走到院中,贾逸四下望去。院子也不大,自己走出来的那间是正房,东面还有一间厢房,想必救了自己的年轻女子和她的女儿就住在那里。他摸了摸怀中,几样东西都还在,心中踏实了不少。昨夜看到驿馆着火,就没有再上前打探,也不知道孙梦逃出来了没有。他站在院中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推开院门,走到了小巷中。
他没有再去驿馆的打算,军议司肯定在那附近埋伏下了白毦卫,等着自己上钩。他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不然也活不到今天。贾逸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晚难得没有雾气,勉强算得上月朗星稀。他贴着墙边,往前走去。看周围的房屋样式,应该是平民聚集的东城,但不知道具体的方位。他有些后悔,如果把驿馆里的那张地图带在身上,就不会有这些困扰了。眼下要做的,是找到一个白天比较热闹的地方。没有地图,就只能在周围转转碰下运气了。
片刻之后,他已经转过小巷,来到了长街上。月光下,贴在墙上的几张布告引起了他的注意。贾逸凑了上去,发现是虞青、孙梦和他自己的画像,下面写着东吴细作之类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