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安排人去看过了。”田川道,“不然怎么会这么迟才告诉你?”
“结果呢?”
“上报的沉船地点,水流确实比较湍急。但那个地方,离平常的渡口足足隔了七里多,运送木炭的船没有理由到那里去。”
“打捞了?”
“打捞了,一无所获。”田川咽下最后一片蒸羊肉,道,“你肯定很喜欢下面这个消息,这是从私铸场里扯起的唯一一根线。”
“那批木炭的买家你也搞清楚了?”贾逸抬眼问道。
“是曹植。”
放眼看去,两旁的山坡都被烧得光秃秃的,到处残留着焦黑的断木和鸟兽的尸体。徐晃在岐山中伏之后,为防西蜀于荒山间再次设伏,魏王下令在驻营周围放火烧山。一场大火漫山遍野,席卷天际,将方圆百里郁郁葱葱的山林烧得干干净净,不少早先逃入深山的山民也陈尸其中。支持西蜀也好,支持曹魏也罢,两军交战是不会在乎升斗小民死活的。不管站在哪边,等着看谁的笑话,在被大火吞噬之时,曹操不会来救人,刘备也不会。
猛虎相争,鹿兔勿近。
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可惜懂的人并不多。
一队粮车沿着山中小路蜿蜒蛇行,杨修躺在车上,酒壶就放在身旁。他双手垫在脑后,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随着粮车一起颠簸。许褚骑着匹黑鬃马,朴刀架在肩头,跟在杨修旁边。许褚不聪明,这点杨修很清楚,所以才会跟他的交情比较好。身处乱世,看多了所谓聪明人的下场,杨修觉得有时人还是笨一点儿的好。有些事,不用想明白,有些人,不用琢磨透。陷阵冲锋,身先士卒,一骑当千,岂不快哉?只可惜……既然有了个聪明脑袋,装个浪荡不羁还可以,装傻却是难得很。
这次押粮,有些莫名其妙。据说是程昱亲自下的手令,让自己和许褚一起押运这批粮草。按说押粮这种差事,根本轮不到主簿和魏王近侍去做。程昱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单纯让自己吃点儿苦头,还是有其他什么意思呢?
杨修闭着眼睛道:“你从程昱那里接到军令时,是否留意过他的表情?”
许褚挠了挠头:“表情?俺没注意到。不过你在笼子里关了那么久,能出来溜达溜达,不也挺好的吗?”
“好,好。”杨修打了个哈哈。
押粮官从后面策马赶了上来,向许褚道:“将军,眼看天色已晚,我们不如找个地方扎下营寨,明早再走如何?”
“这里离褒州还有多远?”许褚问道。
“大概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吧。”押粮官道,“只是前段路崎岖难行,早先又有山贼出没,不是很太平。”
“继续走。”许褚瞪着眼睛。
“继续……”押粮官犹豫了一下,看了眼躺在粮车上的杨修,“杨主簿,我们只有三百人,还要招呼这几十辆粮车,若是被伏击的话……”
“你别问他,这里俺说了算。继续走,俺来接粮之前,夏侯将军亲自跟俺交代,要俺们无论如何务必今晚赶到褒州。”许褚说得十分肯定。
“可是……”押粮官很不解,还没见过这么死板的人。
“军令如山。你要是不服,俺先砍了你。”许褚举起了朴刀。
“遵令。”押粮官垂头丧气地退下。
有个傻瓜上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傻瓜上司还很固执。
“盲夏侯是你爹吗,你这么听话?”杨修喝了一口酒,笑道。
许褚犹豫了一下,道:“杨主簿,你是聪明人,俺是笨人,想法肯定不一样。或许你觉得这个押粮官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夏侯将军的官儿比这个押粮官可大多了,而且夏侯将军跟我交代的时候,说的可是无论如何、务必,那就是说,不管有什么状况,都要赶往褒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判断,但行军打仗,就该按照军令来做。就算前方是悬崖,在收到停下的军令前,也得大步走过去。不然一人一个主意,全按自己的想法去做,还不乱套了?”
“想不到你还挺有理的,你就招呼着粮队吧,我得先睡一会儿,前面万一遇到了悬崖,你跟我说一声,免得我稀里糊涂地跟你一起跳下去了。”杨修打了个哈欠。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队伍中的火把陆陆续续亮了起来。
许褚挠了挠头,瞅了瞅闭起眼睛的杨修,没有说话。欠杨修的赌账快到五千钱了,足足大半年的俸禄。杨修倒义气,连提都没有提过。要说这杨主簿,可是前朝开国大将杨喜之后,祖上出过不少高官名臣,他的父亲杨彪也官居太尉,可真算得上名门望族。但他跟其他士族出身的文人很不同,没什么架子,也没什么酸腐气。不管是面对贩夫走卒,还是王公大臣,他都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跟他打交道,舒服、痛快。
若不是魏王不怎么待见他,倒是真想跟他结拜为兄弟。回头要是有机会,得找人去劝劝他,别老抱着曹植那棵歪脖子树不放。那个只会吟诗作赋的浪荡公子哥,有啥好帮衬的?总是鼻孔朝天,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看着就想上去踹他两脚。比起和和气气的世子曹丕来说,曹植就是一副二世祖的样子,据说他还跟世子妃甄洛有点儿不明不白……许褚咧嘴笑了起来。本来在豪门世家里,这种龌龊的事情已屡见不鲜。但世子妃就有点儿过头了,须知魏王百年之后,世子妃就是王妃了。要是王妃跟小叔子有染,这曹家的脸该往哪里搁啊?也不知道世子听没听到过这流言,要是世子恼羞成怒想干掉曹植,俺老许提了朴刀上去就砍了他脑袋!当年在邺城砍了许攸,魏王也没怪罪过俺,现在就算砍了曹植,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
“报将军,前方有大树倒下,挡住了去路!”那个啰唆的押粮官气喘吁吁地从前面赶来。
“停下,让俺去看看。”许褚从马上跳下,手提朴刀向前走去。
说是大树,其实已经被前几天的山火烧成了黑炭。借着月光,黑乎乎的树干上似乎有些白痕。许褚瞪大了眼睛,却还是看不清楚。
他从一个兵士手中夺过火把,照亮了树干,是白灰写下的一行字。
“念。”拉过身边的押粮官,许褚瓮声瓮气道。
押粮官颤抖的声音在飘忽不定的火光中响起:“许褚……死于……此木下……”
听得一声呼哨,四下里火把骤起,数不清的人影从四面拥出,掺杂着乱糟糟蜀地口音的鼓角之声振聋发聩。
“他娘的,被埋伏了。”许褚没好气地骂了一声,向身边兵士喝道,“发什么愣啊,叫醒杨主簿,让军士们聚拢起来,保护粮车!”
说话间,蜀军已经冲进了粮队,开始短兵相接。杨修不等人喊,早已翻身站了起来,他举目极力远眺,还看不到褒州城墙,看来援军是指望不上了。四周的蜀军仍在不断拥来,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夯货,不要守粮车,带人反攻!”杨修大声喝道。
许褚嘿嘿笑道:“对,这才对俺的脾气!”他跳上马背,招呼了几十名骑兵,大声喝道,“莫慌!大家伙儿跟着俺,把这些蜀地的狗崽子都送到阴曹地府去!”
许褚用力一荡缰绳,横刀纵马疾驰向前。战马长嘶,刀光炫目,在蜀军中犹如蛟龙飞舞,遇者纷纷倒下。迎头遇上数十名蜀骑,策马向许褚冲来。许褚哈哈大笑,舞起朴刀,单人匹马杀进蜀骑群中,刀光闪处,蜀骑纷纷落马,个个倒退,转眼之间竟已杀出重围。许褚拨过马头,扬刀策马,大喝一声又反身杀进包围圈!魏兵看到此景,大为振奋,纷纷大声鼓噪呐喊,本来因为陷入伏击而低沉的士气,竟然在转瞬之间高涨起来。很快,战斗场面开始了微妙的逆转。眼看战场之中,许褚挥舞朴刀,杀得畅快淋漓,已无人敢跟他交手,策马所到之处,蜀军纷纷退让。
杨修点了点头,狭路相逢,勇者胜。只有先丢下粮车不管,杀退蜀军,才能保下粮车。不然的话,把有限的军力分散到几百辆粮车附近,只会被逐个宰杀。
就在此时,杨修却看见月光之下,一骑白马从远方直向许褚奔驰而来。两骑相向长驱,犹如两支脱弦利箭,“当”的一声相撞于茫茫夜色之中!紧接着,许褚竟然往后退了一步。杨修皱起眉头,蜀军之中,还有这等好手?他抽出长剑,在周围士兵的簇拥下,往前走了十多步,看清了那名身材挺拔的骑将。
银甲白马,左枪右剑,面色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