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己太过无能了吗?贾逸苦笑,这次若不是意外地从陈柘的遗孀那里得到消息……想起陈柘的遗孀,似乎有什么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贾逸皱起眉头,极力思索着。
陈柘的遗孀……汉帝的召见……突然,一丝亮光照了进来,他的脸色变得凝重,别是……他翻箱倒柜地搬出一大摞厚厚的木简,那是以前进奏曹对汉室旧臣的监视日志目录。
找到陈柘的名字,贾逸站起身,走到身后的一排排木架上,挑出几卷木简。借着昏黄的油灯,他飞快地翻检着那些木简。终于,一行小字映入眼帘: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八月七日,陈柘与张泉结为秦晋,因柘女尚幼,未及嫁娶。泉赠柘宅院一套,位于城西。
贾逸又找到那张帛书,地图上,那片宅院孤零零地标注在许都城的西面。
刺骨的寒意爬上了脊背,贾逸暗道一声“不好”,霍然起身奔到院中,喝道:“来人!”
几名都尉应声而到。
“你,火速点起两百名虎贲卫,一刻之后随我出行!
“你,带上这幅地图,快马赶往世子府,就说进奏曹在城西那片大宅内,发现了行刺临淄侯的歹人,我现已带兵前往!
“你,带上三十名虎贲卫,赶往陈柘家中,将其男女老幼一同拿下!如遇抵抗,除陈柘夫人外,一律格杀勿论!
“你,带剩下的五十名虎贲卫坚守进奏曹,严禁闲杂人等出入!”
一口气吩咐完毕,看着都尉们翻身上马各奔东西后,贾逸转身返回房中,利索地脱下官服,换上明光铠。走出进奏曹,两百名虎贲卫已经集结完毕,枪戟林立,头盔上的红缨在黑暗的夜风中肆意飞扬,凝成一片血色。
希望还来得及。贾逸看着西方黑压压的天空,喃喃道。
官道两旁种满了小麦,刚刚抽穗,还没有灌浆。贾逸带着两百虎贲卫,在官道上走得并不快。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但离陈柘的那片大宅还有十几里路。
贾逸虽心如火焚,却只能放缓马速,随麾下的虎贲卫一同前行。虎贲卫全是重装步卒,守城拔寨算是中坚力量,但奔袭救援就不太合适了。若是能调动虎豹骑就好了。对于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他摇了摇头。虎豹骑乃曹魏精锐,不过区区三千之众,历任统领者皆为曹氏将领。现如今,两千虎豹骑随魏王东征,一千留守许都,由鲁阳侯曹宇亲自指挥,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动用的。
陈柘的那个夫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是崔……哦,是崔静,被魏王杀了的崔琰的小女儿。这些汉室旧臣,靠着姻亲关系结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掉到了网中,什么时候变成了他们眼中的猎物。
陈柘或许真的参与了行刺临淄侯的阴谋,但绝对不会蠢到在自家的宅院里谋划,更加不会蠢到做了个语焉不详的计划书,却又画了张地图标明谋划地的位置。这是个陷阱,是在行刺临淄侯失败后,重新布下的陷阱。陷阱背后的猎人,应该不是崔静;陷阱的目的,也不会只是为了报杀夫之仇。
自己太过于急功近利了,以致失去了应有的判断。猎人是他们的老对手,是那个泄露定军山军情的人,也是那个行刺临淄侯曹植的人。这个陷阱,是临淄侯遇刺之后,他的又一手杀着。而目标,就是进奏曹。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与其一直故布迷阵地躲来躲去,不如把追查自己的进奏曹打翻在地。寒蝉可真会选时机,就算贾逸不上门去送黄金,他大概也会安排崔静找借口去接近贾逸。那些木简和地图,定会让贾逸欣喜若狂,然后刚巧赶上汉帝宣自己进殿,蒋济带兵前往大宅。结果……
贾逸张大了嘴巴,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
寒蝉怎么会算到今天汉帝召见?贾逸眼前又浮现出汉帝那没话找话的样子,冷不防打了个寒战。如果这件事也是寒蝉一手策划,那么他的真正目的,仅仅是蒋济吗?
他扭转马头,向行进中的队伍大声喝道:“熄灭火把,散开,原地警戒!”
话音刚落,尖锐的响箭声刺破宁静的夜色。紧接着,如蝗般的箭雨迎面袭来,顷刻间已有十几名虎贲卫中箭倒地。
“熄灭火把,俯身,结阵御敌!”贾逸再度大声喝道。
火把逐一熄灭,四周响起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那是虎贲卫们在迅速地聚拢结阵。
不要紧,虽然中伏,也不要紧。这里是许都城郊,京畿之地,参与伏击的敌人,人数绝对不可能太多。只要结好步阵,对装备精良的虎贲卫来说,至少可以击退两倍以上的敌人。
箭雨再度袭来,却只发出当当的声音。没有亮光,箭矢几乎全部射在圆形步阵外围的蒙皮铁盾上。
一匹马从麦田中冲出,马上的骑士手持几束火把,想丢进步阵中。却早早被阵内的弓手们瞧见,一起发箭,连人带马射成刺猬,倒在百步远的地方。
远处传来轻微的“嗒嗒”声,是马蹄声,骑兵冲阵。阵内的弓手们快速移动到声响传来的方向,拉满了弓。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弓手们开始向黑暗中连环放箭,三排连珠箭破风而去,马匹的嘶鸣和人的哀号声随即传来。紧接着,十几枚短矛从阵中掷出,阵外的声音戛然而止。
外面暂时没了动静,伏击的敌方似乎已经无计可施。
贾逸在黑暗中松了口气。只要结好阵形,就是固若金汤。没有三倍以上的兵力,敌方是杀不进步阵的。寒蝉不会满足于只击杀进奏曹的一名主官,只有重挫进奏曹,才算是狠狠一击。自己和蒋济死后,司马懿由于身份敏感,不便接手调查,只能由世子再度调选官员,重新开始。这样一来,一切的线索和安排都白做了,寒蝉会有大把的时间来谋划下一步的行动。
阵外静悄悄的,不知道是不是伏击的敌方撤走了。贾逸忍住了派人出阵刺探的冲动,步兵离开阵形,战斗力会大大削弱。在不清楚伏击的敌人有多少的情形下,那样做无疑是送死。
等下去,希望附近会有巡逻队路过,希望刚才的响箭惊动了什么人,希望天色大亮之后,伏击的敌人会知趣地退去。
似乎有种怪异的味道,贾逸用力吸了一下,猛然醒悟。他看着阵外的麦田,喃喃道:“这下麻烦可大了。”
不远处,红色的光亮隐隐闪现。不消一会儿,四周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火光舔舐着青色的麦田,烘起滚滚浓烟,向步阵席卷而来。
“割麦!”贾逸喝道。
几十名虎贲卫应声跃出步阵,挥起腰刀,斩向周围的麦茎。如果能在火势烧过来以前,割出一个环形的隔离地带,还能保住这近两百人的性命。但是虎贲卫们割麦的速度不快,刀锋虽利,却根本使不上劲,远远不如镰刀用着方便。稀稀疏疏的破弦之声响起,羽箭漫无目标地射向步阵附近,虽然杀伤力不大,却让虎贲卫的速度更是受到影响。烟越来越浓,看来敌方要么准备了湿柴,要么在麦田中洒上了水。一炷香的时间,空圈只割了三步之宽,而五步之外,已经看不清人影了。贾逸用袖子掩住口鼻,却还是忍不住咳嗽起来。不行,再这样下去,就算不被大火烧死,也会被烟熏死。
暗中潜伏的敌人有多少?火圈到底有多宽?周围还有没有其他的布置?要集结力量冲出去,还是坚守待援?虽然有很多选择,贾逸却没有犹豫,他清楚地知道,犹豫比错误的选择更加危险。他起身喝道:“全体集结,以破军之阵,向北方突进!”
虎贲卫们以贾逸为中心,迅速聚拢。刀盾兵和长枪兵交错站位充当前锋,弓箭手紧随其后,以尖锥阵形向北突进。向前跑了十几丈,炙热的火苗裹挟着迫人的热浪迎面逼来。身上的明光铠顷刻间变得发烫,眉毛跟着蜷曲起来,脸上火辣辣地疼。贾逸咬紧牙关,又跑了百步之远,却听得前方传来一阵沉闷的夯击声。他站直身,浓烟处,几十头发狂的耕牛冲了过来。
火牛阵!
贾逸大声叫道:“散开,散开!”
这几十头狂奔耕牛的身上像是被涂满了油脂,蓝色的火苗犹如毒蛇一般乱窜,最前面的几名刀盾兵和长枪兵来不及反应就被撞飞,后面的虎贲卫们只好四散开来。贾逸瞅准火牛之间的空隙,狼狈地左躲右闪,堪堪避过了火牛阵。身边只剩下几十号人,他嘶声大喊,招呼着重新聚拢。
奇怪,火牛过后,敌方没了动静。既没有箭雨袭来,也没有敌军冲锋。贾逸眯起眼睛,烟雾依旧很浓,先冲出火海再说。不知道跌跌撞撞地在烟雾中跑了多久,毫无预兆地,眼前豁然开朗,一阵凉风拂面而来。活下来了,他回头望去,火龙随着浓烟在身后逐渐远去。贾逸只觉得喉咙干涩,像着了火一样。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疼得厉害,双手上布满了水疱。远处似乎有低沉的号角传来,他想大声喊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什么声音。他用手中的长剑敲了敲圆盾,示意冲出火海的虎贲卫们再次结阵。
只剩下六十多人了。贾逸看着手下的虎贲卫,一股悲凉感涌上心头。不管是谁策划指挥了这次伏击,都算是相当成功。远处的号角声再度响起,是敌方再次冲锋的前奏,进奏曹的班底看来要交待在这里了。不知道蒋济此刻状况如何。
马蹄声近,贾逸绝望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前面可是进奏曹的人?”马上的骑士在弓箭射程外停下,远远地喊话。
“我们是进奏曹的虎贲卫!”身旁一名弓箭手替贾逸答道,“你们是哪里的贼寇?大军顷刻就到,还不快快弃械投降!”
马上的骑士应声答道:“兄弟,我们是世子辖下虎豹骑,前来救援你们!”
一骑从后面慢慢上前,马上武将朗声道:“我乃虎豹骑左中郎将鲁阳侯曹宇,进奏曹鹰扬校尉贾逸安在?”
很熟悉的声音,是鲁阳侯没错。
贾逸胸中的大石砰然坠地,他摇晃着走到步阵前侧,单膝跪下,嘶声道:“下官贾逸……见过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