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确定昨晚上一心求子的邱富海跟林沛夏是个啥情况。
梁金涛没敢去打扰人家两口子的回头觉。
把骡车栓在收购站的大门后,回头过来跟看门的老汉聊天。
当得知收购站姓黄的会计年后上了两天班,因为跟邱富海意见不合,被县公司一个电话叫去单位喝茶,从此再没有回来之后。
虽然老汉没有明说,梁金涛还是从他隐晦的表达中猜出来,这个北川湾乡收购站以后就是邱富海的天下了。
至少。
在新的会计来之前,邱富海就是这里妥妥的老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看大门的老汉是北川湾乡当地人,家人亲戚都是农民,时不时地过来卖废品,可不得希望邱富海给照顾着点?
所以啊,自从注意到邱富海、林沛夏两口子跟梁金涛称兄道弟之后,他对于这个曾经冒着严寒天气拉着架子车过来卖废品的年前人,态度就变得和蔼可亲了。
所以啊,有关于邱富海的什么事情,也愿意跟梁金涛说。
老汉第三根烟抽完,邱富海两口子住着的那间宿舍的房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
没有任何意外。
首先出来的,是张嘴打哈欠,端着尿盆的县废旧物品回收公司派驻北川湾乡收购站一把手。
冻了一夜的青石板泛着铁青色,邱富海趿拉着露脚趾的棉拖鞋迈出门槛时,尿盆里的热气在零下五度的空气中瞬间凝成白雾。
他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往厕所方向走,宿醉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昨晚上那瓶枸杞苁蓉酒果然还是喝猛了。
库房房顶上突然滚落几颗小石子,砸落在水泥地面上清脆的“啪嗒”声让他下意识抬头。
骡车旁那个正笑眯眯朝他这边看的身影让他瞬间清醒:梁金涛的旧军大衣后背上结着层盐霜似的冰晶,显然天没亮就起来干活了。
装满废品的骡车轱辘深深陷在早就消融的淤泥里,牲口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像团流动的棉花。
“涛弟!”
这一嗓子把屋檐下准备筑巢的两只燕子给惊飞了。
邱富海顺手就把搪瓷尿盆搁在地上,盆沿在坚硬的地面上转着圈滑出老远,昨夜残留的药酒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暗红色的圆斑。
他边跑边提裤子,裤腰带上别的钥匙串叮当作响,惊得骡子直打响鼻。
梁金涛笑着往前走的时候,看见邱富海中山装第三个扣眼上还挂着半截红头绳——正是昨晚林沛夏扎头发用的那根。
这老哥俩在晨雾里撞了个满怀,邱富海身上那股子混合着酒气、六神花露水和炕烟味的复杂气息,熏得梁金涛鼻腔发酸。
“你小子啥时候来的?怎么没叫醒我跟你姐?”邱富海巴掌拍在梁金涛背上,“我瞅着车轱辘印,你小子怕是鸡叫头遍就上路了吧?”
门房“吱呀”一声,看门老汉再次走出来,烟袋锅上的火星子在雾气里明灭不定。
他看着邱富海笑说道:“乡政府的那些人上班不久小梁就赶着骡车来了,怕惊着邱股长您的好梦,硬是没过去敲门,跟老汉我在门房说了好长时间的话”
邱富海突然弯腰捡起滚到墙根的尿盆,盆底还粘着片枯叶。
他随手拽过骡车上垫的麻袋擦了擦,转头对看门老汉咧嘴一笑:“老刘,今儿晌午别蒸你那破菜团子了,我昨晚上听乡政府的王主任说今天食堂有肉菜,到饭点了我给你买一份!”
老汉急忙谢过大气的邱股长。
邱富海应付完看门老汉,用胳膊肘捅了捅梁金涛,“走!屋里新换了蜂窝煤炉子,你姐煨的枣茶还热乎着呢!”
看来这两口子早就醒来并且把炉子也点着了,已经开始吃早饭了。
晨光穿过库房顶棚的破洞,在骡车旁投下斑驳的光晕。
梁金涛注意到邱富海转身时,右手不自觉地按了按后腰——那里别着收购站的账本钥匙,铜钥匙在朝阳下闪着温润的光。
林沛夏听到梁金涛的声音,早就笑着迎在门口了。
门帘掀起的瞬间,当归炖鸡的香气混着煤烟味扑面而来。
林沛夏手腕上那精致的绞丝银镯,随着她抬手的动作,“叮”地一声,碰在了松木门框上,溅起几点细碎的星点火光。
梁金涛眼尖地发现镯子内侧新刻了“长命百岁”四个小字。
“兄弟,下次可不许这样了。不管你啥时候来,如果你哥不在库房的话,你直接过来敲门。”
林沛夏的声音像浸了蜜,端着的搪瓷托盘里,核桃酥摞成七层宝塔,最顶上那块缺了个角,露出里头暗红色的枣泥馅。
邱富海已经蹿到蜂窝煤炉子前,铁钩子捅得炉膛火星四溅。
“涛弟,你姐好像跟你有心灵感应,她起来有一会儿了,炉子架着之后就开始煨枣茶了。”
他说话时眼睛却盯着妻子的小腹,喉结上下滚动。
“据说,用的是她娘家的古法,要加加”
“快三十岁的人了,连句话都说不利索。要加黄芪和党参。”
林沛夏截过话头,笑着嗔怪丈夫记不住事,银镯滑到腕骨突出的位置。
她放托盘的动作比往常慢了半拍,左手始终护在腰间。
梁金涛假装弯腰捡筷子,把单子塞回托盘时,注意到林沛夏的布鞋换成了厚底棉鞋。
炕桌上的茶垢被擦得锃亮,印着“计划生育好”的搪瓷缸里,枣茶表面浮着十几粒枸杞,多得能当粥喝。
“尝尝这个。”邱富海突然从炕柜里摸出包金城烟,丢到一旁递过来块包着金纸的巧克力,“你姐已经回国的亲戚邮寄过来的。”
他说这话时,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边沿,似乎想要去拿纸烟,又想起妻子突然就闻不得烟味了,只能作罢。
屋外忽然传来骡子打响鼻的声音,那声音清脆响亮,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
林沛夏起身时,梁金涛看见她棉裤腰带上别着根红布条——北川湾乡的风俗,孕妇要系百家布保平安。
她撩门帘的动作带着罕见的谨慎,晨光透过缝隙,在炕席上投下一道颤动的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