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的一个夜晚,珍馐坊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此处乃是武陵城中档次最高的一家酒楼,据说主厨曾做过宫廷御厨,因而不仅菜品繁复,花样百出,食材用料也非比寻常。姜如意本着“不选对的,直选贵的”的宗旨,毅然决然将阿飞宴请众人的场所选在了这里。
此时此刻,姜记脂粉铺全员到齐。众人围坐在一桌满汉全席边,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氛围其乐融融。
只有一人捂着即将干瘪的钱包,表情沉痛,嘴角抖动。
“等等,我有一个疑问,不是只请‘有功之臣’吗?”末了,他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朝桌角一指,道,“为什么这人也跟着来了啊,还吃得最多!”
指尖所及之处,段青尧正埋头疯狂啃着手中的大鸡腿,而在他面前,鸡鸭鱼三种食物的骨头已经堆成了三座高矮不同的小山。
听了阿飞的吐槽,他含着满嘴的食物哼哼道:“有功之臣?我怎么不是有功之臣了?!你和朱小妹小两口自己闹别扭,我可是损失最惨重的那个,差点都倾家荡产了!若不是掌柜的人美心善,我现在还在给那个姓葛的劈柴呢!我才是这背后牺牲最大的功臣好吗?说起来,你回头可得再单独请我一顿饭才是!”说着立刻端着酒杯站身,把阿飞一搂,笑嘻嘻地道,“再说了,都是街坊邻居的,干嘛这么小气,多个朋友多条路是不是?来来来,喝完这杯咱们就是兄弟了!”
段青尧可是靠一张嘴吃饭的,阿飞哪里是他的对手?不仅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还莫名其妙陪他喝起酒来。不出片刻,二人就热络地聊作一团。
不久前,他们还都跟蔫了的黄瓜似的,一个为情所困,一个事业无成。不足半月,却已是这般活力满满的样子,想到这里,姜如意脸上禁不住露出欣慰的笑,与此同时感觉自己简直像个老母亲。
十日前,解决完阿飞的事情后,她便立刻从铺子里支了笔银子给葛掌柜,把段青尧赎了出来。毕竟思来想去,觉得这人确实也有些倒霉,夹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中被当成了炮灰,说书事业一落千丈不说,连自由身都没了,实在不应该。
对于姜如意这般阔绰之举,段青尧起初意外,随后怀疑。他双手捂住胸口,警惕地上下打量她,“你、你不会对我有所企图吧?”
“你咋不怀疑我要把你卖到青楼呢?”姜如意一巴掌拍在他脑门,长叹一声,道,“好心当成驴肝肺,本来有份活儿还想问你愿不愿意干呢,哎,没想到你这么不信任我,算了算了,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说着一副伤心的样子,转身要走。
“掌柜的,别啊,这不刚恢复自由身,太高兴了,和你开开玩笑吗?”段青尧飞扑过来,火速改了称呼,脸上堆满了笑意,“什么活儿,说来听听!”
姜如意笑了笑,这才道:“一份最适合你的活儿。”
没过多久,段青尧的说书摊重新开张,还是原来配方原来的味道,只不过较之以往有两处的不同。
一处是说书的地点改在了脂粉铺门口,来往行人可随意驻足聆听,无需购票。当然,如果愿意打赏自然也来者不拒。如此一来,起初对段青尧“黑历史”有些介怀的听众们,往往会抱着“反正不要钱,随便听一听算了”的心态,在不知不觉中重新入坑;
另一处,则是说书的内容不再是剑客无名的故事,而是武陵飞飞生的所著的《十三春》。画本和说书的内容虽然相同,但形式有别,加之段青尧说书风格逗趣幽默,嬉笑怒骂,花样百出,许多收藏了话本的小娘子都愿意不厌其烦地反复听,而因为说书入坑的新听众,也有许多被故事吸引,四处寻找收藏话本的途径。
故而,这二者相辅相成,反而起到了互相带动的作用,脂粉铺则从中小小地赚取些人气,也算沾沾光。
而话本一事,在姜如意的从中牵线下,阿飞同意将《十三春》授权给书坊的方晚晚印成整本整本的书册发售。日后,这个故事的后续便由阿飞、方晚晚和段青尧三者协同完成,她和季十三不会再参与其中。
如此,也算得上皆大欢喜的结局。
唯一不够欢喜的,恐怕只有自己和季十三之间诡异的关系了。这些时日来,二人一直维持着“相敬如冰”的关系,表面上若无其事,实则日渐疏远。
她可以感觉得到,季十三看似的随性不羁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片未知的禁区,任何人都不可越过雷池一步。
即便是她,也不行。
思绪飘远又飘近,最后竟然落到那个恼人的名字上。姜如意愤愤地喝了一大口酒,抬起头,这才发现桌上已经酒过三巡。
左边,阿黄和小明拼酒拼得东倒西歪,连酒杯都拿不住了,还嚷嚷着再来一杯,右边的段青尧已经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而方才被他拉着喝酒的阿飞却笔挺地在原地坐着,眼眸清亮,跟没事儿人似的。
人不可貌相啊,这段青尧可算是找错喝酒的对象了。
而下一刻,阿飞忽然一拍脑门道:“糟了,我答应了小妹,今晚要陪她看星星看月亮的!”说着“腾”地起身,直往楼下冲,“我先走一步了,账我已经结了,你们继续!”
倒是个实诚孩子。
姜如意在心中感慨,却很快发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此时此刻,屋内唯二的两个清醒人,就只剩自己和季十三了。
在这场欢宴中,季十三自始至终都如同局外人一般,只是静静地喝着酒。旁人敬酒他照单全收,却半点醉态也没有,旁人见他酒量实在深不可测,便也纷纷敬而远之。
他面上虽然一直挂着笑容,可那笑容更像是一张过分完美的面具,足以遮掩住他内心真实的所思所想。
姜如意忍不住撩一眼他,又撩一眼他,再撩一眼他。
第三眼的时候,她猝不及防和季十三对视了。
“那个……”她如同被踩了尾巴似的,立刻腾身而起,道,“那个……景玉卿呢?我去看看他去哪儿了!”
季十三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姜如意狼狈地逃到后院,竟果然看见了景玉卿。珍馐坊的后院地方不大,但布置得倒是极为雅致,是一处有山有水的方寸之地。
景玉卿坐在台阶上,正仰头望向天边高悬的圆月,不仅神情认真,姿态还格外笔挺。不知道的,怕还以为他正在书院聆听夫子的授课呢。
这人还真是啥时候都一本正经的模样。
姜如意心里有些好笑,几步走过去,一拍他道:“怎么一个人溜到这里来了?”
她手上力道也不大,景玉卿身形一晃,竟直勾勾地朝前倒去。姜如意吓了一跳,忙将他扶住,再定睛一看,才发现他眼睛早已失了焦,竟已经醉得有些迷糊了。
姜如意回忆了一下方才酒桌上的情形,景玉卿好像就最开始全体碰杯的时候喝了一杯酒,之后便只是静静地看着众人,谁来敬酒他都只是微笑以对,却不接茬。敬酒之人无法与他辩论,只能在这温柔的拒绝中无奈败退。
所以……他才一杯就这样了?
姜如意有些忍俊不禁,忽然一阵风起,天边似有云层聚拢。她便赶紧伸手摇了摇他,道:“外面凉,要坐也别坐这儿啊,先进屋吧。”
景玉卿目光迷离地看了看他,却没动。
姜如意清清嗓子道:“再不动我喊语嫣姐姐来送你回去了!”
景玉卿立刻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姜如意失笑,这人醉酒之后还意外地有些可爱嘛。
搀着景玉卿回到大厅时,她原本想着酒席已经散场了大半,便索性找个人送他回去算了。但环顾了一周,只见桌边的人醉的醉,倒的倒,甚至还有人发酒疯满场跑……
姜如意默然半晌,只得叹了口气,对着仅有的清醒人士季十三道:“景公子醉了,我先送他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