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如意静静地看着,也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
——这人,确实还挺有办法的嘛。
整整一天,姜如意坐在柜台后,华容道也玩儿了,瓜子也磕了,盹儿也打了,再看季十三,还是如最初一般,保持着满满的热情,应对自如。
因此,排队的人虽然越来越少,但围观的人却反而越来越多。
成衣铺的何嫂子年近四旬,因终日在外风吹日晒,面容和双手都十分粗糙,季十三便赠她一盒蜡脂,叮嘱每日洗面后涂抹,久之可耐老去皱;绸缎行的庄小娘手如柔荑,向来以此为傲,他便推荐了凤仙花制成的蔻丹,尖端一点朱红,越发衬得十指玉纤纤;鞋履铺田大爷老伴体气极重,除她本人外城中莫不知晓,田大爷苦其多年,却不忍告知,季十三便拿出一枚盛了青木香的荷包,让他赠与老伴随身佩戴,甚至连让赠礼显得不唐突的说辞也为他想好。
并且,季十三还有多副面孔,切换迅速,效果奇佳。
如果客人是大妈大爷,他便恨不能化身为人家的乖孙子,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如果是大姐大嫂,他就成了不谙世事的小晚辈,要多青涩有多青涩;而倘若对方是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他又拿出亲切的长辈架势,一字一句都透出沉稳和语重心长,好像很守夫道的样子。
于是,每个人离开的时候都是笑靥如花的模样,没有不满意的。
当然了,白拿东西回家,能不满意吗?
想到这里,姜如意捂住胸口,又隐隐肉疼起来。哎,如果今天这么多胭脂水粉都是卖出去的就好了……而正此时,却听人群中人道:“掌柜的,怎么没见桌上有珍珠粉啊?我听闻,前日林家可是原封不动地返还了一大箱回来,怎么不见摆出来?”
姜如意立刻坐直了身子。
对哦,今日光顾着看季十三演戏去了,她竟然忘记了家里还有这么大一笔存货呢。虽然扬名更重要,但这珍珠粉可是她费了多年心血琢磨出来的拿手绝活儿,怎么能不趁此机会让大家见识见识?
她站起身,刚要应答,却听季十三已经开了口。
“珍珠粉啊……”他面色中竟然露出几分犹豫,随后支支吾吾地道,“不好意思,这个……珍珠粉不在小店今日的赠礼范围内,实在抱歉。”
什么情况?!
这又是哪一出?!
姜如意自觉脑子一阵充血,急得又要冲上去,却被阿黄死死抱住了大腿,嗷嗷道:“掌柜的别冲动,十三哥特别交代了,如果有人问起珍珠粉,让我一定要将您严防死守!”
姜如意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净替他说话?你是哪边的啊!”
阿黄忙道:“掌柜的,淡定淡定,这时候你冲出去,岂不是让外面的街坊们看了笑话,咱们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名声可就要毁于一旦了!有什么事儿您忍一忍,等结束了关上门来算账岂不是更好?”
姜如意斜睨着阿黄,严重怀疑这话也是季十三教的,否则过去挺傻乎乎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变得能说会道了起来?
但不可否认,这番话确实很有道理。本着怎么着也不能坏了生意的想法,她决定暂时忍一忍,反正后面也没剩几个人了。
而不只是姜如意,季十三提到珍珠粉的时候,那期期艾艾的态度显然也引起了很多街坊的狐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有人问他不是说全场所有胭脂水粉任人挑选吗,为什么不拿出珍珠粉来云云。然而不管别人怎么问,季十三都充分发挥自己厚脸皮的优势,油盐不进,水火不侵。
日暮时分,终于散场。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后,季十三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啊啊啊,累死了!”
阿黄和小明赶紧一左一右把他搀了,开始疯狂拍马屁。
“十三哥今天当真厉害,可算让他们知道,咱们铺里的胭脂水粉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了!”
“是啊是啊,十三哥,你站这么久腰一定酸了吧,我来帮你捶捶!”
“去去去,谁稀罕你们两个大老爷们替我捶腰?”季十三说着看,笑容懒散地冲姜如意眨眼,“不知道为夫今日的表现,值不值得娘子纡尊降贵,小小地慰劳一下我脆弱的腰枝呢?”
姜如意憋了一肚子气,咬牙切齿地笑道:“值得,怎么不值得?夫君赶紧躺下,让‘妾身’好好犒劳一下!”
季十三喜滋滋地进屋趴下,闭上眼,一副打算好好享受的样子。阿黄和小明对视一眼,立刻十分有眼力见地溜得无影无踪。
姜如意在床边坐下,冷笑一声,伸手狠狠地在他腰上拧了一把。
“说好的慰劳,怎么用上家法了呢?”季十三哀嚎道,“娘子,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姜如意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问:“认得还挺快,说,错哪儿了?”
“错在今天出的风头太多,让太多姑娘对我有了非分之想,惹娘子生气了。”季十三以手扶额,长长地叹了口气,“年纪轻轻就承受着这个年纪不该有英俊,哎,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吧……”
“瞎说什么呢,谁因为这个生气啊?!”姜如意听他越说越离谱,脸色微窘,忙拧了他一下,“你今日是怎么回事?那么多珍珠粉就放在后院柴房呢,别人问的时候,为什么不拿出来?”
“原是如此啊,”季十三闻言,懒懒笑了笑,道,“既是好东西,当然要好好吊一吊胃口了。”
姜如意皱眉,“什么意思?”
季十三却仰头看天,一脸哀怨地道:“哎,忙碌整整一日没有休息,唯一的盼头,便是在结束之后,能让娘子替我捶捶腰。谁能想到,现在却连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都无法达成。哎,人生不易,浮世多艰……”
“行了行了,不就是捶几下腰吗?至于这么惨兮兮的吗!”姜如意简直听不下去,只得有一下没一下地替他捶起了腰。她严重怀疑自己再不捶,季十三下一秒就能掏出一把二胡拉起来。
季十三舒服地眯起了眼,伸展了一下四肢,喃喃道:“还是娘子最贴心,力道均匀,轻重得宜。看看阿黄和小明,哪次不是快把我捶得散了架?真是怕了怕了!”
许是因为姿势的缘故,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含糊,透着猫儿一般的懒意。姜如意抬起眼,见他微闭了眼,睫毛长长地垂下,已有些似睡非睡的意思,转念一想,他从大清早忙到现在就未曾停过,想来也当真是累了,心里便不由得柔软了几分,手上的动作也渐渐由粗暴的捶打,变为轻缓的揉捏。
屋内无人说话,唯有案头一盏油灯在夜风中微微跳动着,将屋内照出一片浅淡的暖黄色。
一时间,气氛竟然有些奇妙的温馨之感。
姜如意怔怔地看着那暖意融融的光芒,不知不觉,心中竟然也跟着温暖了几分。自她记事时起,便过着身如飘萍的日子,从慈幼堂到武陵城,乃至于这些年走南闯北去过的更多地方,于她而言,都只是临时的寄所。
她从不敢将任何一个地方当做此心安处,因为知道无法长久停留,因为知道终有一日会离开。
而此时此刻,坐在这一室的灯光中,她心里却涌起了从未有过的安定和宁静。
或许,这就是家的感觉?
恍惚间,姜如意并未意识到自己手中的动作已然变得缓慢,直到某人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她才回过神来。
一抬眼,便见季十三已经支起半边身子,回身看着她。眼里蕴着浅浅的笑意,也不知到底看了多久。
姜如意生怕自己刚才那点复杂心思被他看出来,立时有些慌乱,“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季十三一股脑坐起身来,笑眯眯地道:“‘醉卧美人膝’的机会太难得了,可不得好好享受享受?哎呀呀,娘子的手法就是不一样,这下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腿也不抽筋了!”
纵然早已习惯他这般插科打诨的说话方式,但姜如意脸上不免还是一热,忙先发制人道:“既是如此,还不快说,你白天不肯把珍珠粉拿出来,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