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缓缓停靠时,芳芳正梦见自己在奔跑。醒来时,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留下一小片模糊的雾气。窗外天色已暗,站台的灯光在雨水中晕染成一个个朦胧的光圈。
\"本次列车临时停靠,约三十分钟后继续行驶。\"广播里传来列车员带着电流杂音的通告。
芳芳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七百度的近视让远处的站牌完全融入了夜色。她摸索着戴上眼镜,镜框在太阳穴留下熟悉的压迫感。车厢里闷热得让人窒息,她决定下车透口气。
站台上的冷空气扑面而来,芳芳打了个寒颤,把单薄的外套裹紧。这个车站比她想象中要破旧许多——墙皮剥落的水泥柱,生锈的铁质长椅,角落里堆着不知放了多久的建筑废料。几盏惨白的灯光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更远处则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这地方真的还在运营吗?\"芳芳暗自嘀咕,小心避开地面上可疑的水洼。
她漫无目的地在站台上踱步,活动着因久坐而僵硬的四肢。不知为何,这个车站给她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就像曾经在某个褪色的老照片里见过。走到站台尽头时,芳芳眯起眼睛,试图辨认挂在围墙外的那块残缺不全的横幅。
\"合肥\"她费力地辨认着模糊的字迹,\"合肥什么?\"
芳芳皱起眉头。合肥在安徽,而这里明明是广东——至少列车广播是这么说的。她记得上车前查过路线,这趟车应该经过汕头附近。但眼前这个荒凉得近乎废弃的车站,与繁华的广东印象相去甚远。
转身回望自己乘坐的那列火车,芳芳突然意识到它的怪异之处——那不是普通的客运列车,而是一组改装过的旧车厢,窗口透出的灯光映照出内部隔成小房间的结构,更像是一栋移动的集体宿舍而非交通工具。几个乘客的影子在窗帘后晃动,传出模糊的说笑声。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发强烈。芳芳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一段被刻意遗忘的记忆正试图浮出水面。
两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她曾和那个广东男友一起坐过类似的火车。那个身高一米八三的男人,站在月台上就能轻易越过人群看到远处的站牌——那是芳芳最初心动的原因。一米五五的她,总是需要踮起脚尖才能看到音乐会的舞台,而他的肩膀恰好是她视线最舒适的落脚点。
\"你就像我的活梯子。\"热恋时,芳芳曾这样开玩笑说。
那个叫阿浩的男人有着芳芳理想中的身高,却长着一张让人过目即忘的脸——小眼睛,宽鼻梁,一笑就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他们是在一个同城读书会上认识的,阿浩发言时引经据典的样子让芳芳忽略了那张普通的脸。
\"你知道吗?\"第一次约会时,阿浩这样说道,\"在动物界,往往是雄性长得更艳丽来吸引雌性。但人类相反,女性花费大量时间金钱打扮自己,而男性只要有一定社会地位就能获得交配权。\"
芳芳当时被这种直白的生物学分析逗笑了,却忽略了其中隐含的傲慢。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关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不对等的预设上——她因为身高而迷恋他,他则因为被迷恋而接受她。
那趟火车旅行是他们交往一周年的纪念。阿浩提议去汕头吃牛肉火锅,却订了最便宜的夜班车票。车厢里挤满了务工返乡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泡面和汗水的混合气味。芳芳记得自己蜷缩在阿浩身边,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工作上的琐事,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爱听这些。
\"你在听吗?\"阿浩当时停下话头问道。
\"在听。\"芳芳撒谎道,眼睛盯着他衬衫领口处露出的一截脖颈——那里有一颗显眼的黑痣,随着他说话时喉结的滚动上下移动。
\"那你说说我刚才讲了什么?\"
芳芳答不上来,换来的是长达两小时的冷战。直到火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临时停靠,阿浩才勉强开口让她下车买点吃的。
记忆在这里变得模糊。芳芳只记得那个小站和眼前这个惊人的相似——同样的破败,同样的\"合肥\"字样,同样的怪异火车。当时她买了两碗泡面回来,却发现阿浩不见了。找了整整二十分钟后,才在车站后门发现他正和一个当地女孩交换微信。
\"她是我粉丝,关注我抖音很久了。\"阿浩这样解释,\"正好遇到就加个好友。\"
回程的火车上,芳芳望着窗外飞逝的夜色,第一次认真思考这段关系的意义。阿浩符合她所有外在条件——广东人、高个子、稳定的工作。但当他握住她的手时,她感受不到心跳加速;当他亲吻她时,她计算着时间希望快点结束。
这段关系又苟延残喘了一年,最终以阿浩出轨告终。分手时他说了一句让芳芳至今难忘的话:\"你喜欢的只是我的身高,而不是我这个人。\"
站台上的冷风将芳芳拉回现实。她打了个喷嚏,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外面站了太久。回到那列怪异的火车前,芳芳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合肥\"的横幅,突然明白了那种熟悉感的来源——这不是她第一次在这个车站临时停靠,两年前的那次旅行,阿浩带她来的就是这里。
\"女士,请尽快上车,我们要发车了。\"一个穿着不合身制服的列车员在门口催促。
芳芳踏上台阶,突然问道:\"这个车站叫什么名字?\"
列车员露出困惑的表情:\"你不知道吗?这是合肥西站啊。\"
\"但这里不是广东吗?\"
\"广东?\"列车员笑了起来,\"这里是安徽啊,女士。您坐错车了吧?\"
芳芳僵在原地。她明明买的是广东方向的票,怎么会到了安徽?车厢里的灯光突然变得刺眼,那些小房间的窗帘后,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她。一阵眩晕袭来,芳芳扶住门框才没有跌倒。
\"您要上车吗?\"列车员不耐烦地问。
芳芳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不,我不上了。\"
她转身走回站台,看着那列怪异的火车缓缓启动,消失在夜色中。站台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和那个残缺的\"合肥\"横幅。芳芳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站台上回荡。她终于明白了——这些年她一直在上错车,爱错人,去往根本不想去的地方。
取下眼镜,世界变成一片温柔的模糊。芳芳摸索着坐到那张生锈的长椅上,从包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是阿杰发来的最新消息:\"你到底来不来?\"
芳芳平静地回复:\"不,我不来了。\"然后删除了对话框。
远处传来另一列火车进站的汽笛声。芳芳重新戴上眼镜,看着那列标准的客运列车缓缓进站。这一次,她决定好好看清站牌上的每一个字,问清楚列车的去向,再决定是否上车。
毕竟,二十九岁的芳芳,已经厌倦了在迷雾中盲目前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