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紫禁城巍峨的宫墙,将文库浸染在一片幽暗中。这里是内阁收贮文书、档案的所在,坐落在紫禁城东南隅、内阁大堂之东,仿佛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文库从南向北整齐排列着二十间房舍,四扇门如同沉默的守卫。每间房舍深达四丈,北面的窗户颇为特别,用铁柱加固,柱内设有窗罘,外面还有铁板窗。
平日里,这些窗户总是敞开着,唯有当皇帝前往文华殿经筵或是出东华门时,才会用绳索将其系上,待皇帝经过后又即刻打开。
那日,正是由于窗户未关,皇帝朱见深不经意间透过窗户,望见了才女纪筱襄。这惊鸿一瞥,便有了天祐——那个虽拥有皇帝血脉,却不得不在柴房里艰难长大的孩子。
每当纪筱襄回想起这些过往,心口便隐隐作痛,她不知这疼痛究竟是因生产时未能得到妥善护理,还是源于日夜难消的忧思。
此刻,秋日的阳光如同几缕金丝,斜斜地穿过文库库架旁的窗户,温柔地洒在纪筱襄身上。她轻轻倚靠着库架,长长的睫毛在阳光的映照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她双眼紧闭,默默承受着身心的双重苦痛,那苍白的面容上满是疲惫与哀愁。
就在这时,张敏的脚步声打破了文库中的寂静,他缓缓走了进来。
“你的心痛症又犯了吗?”张敏的声音里满是关切。
纪筱襄缓缓睁开双眼,眼中还残留着未散去的痛苦,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
张敏见状,无奈地摇头叹息,随后说道:“今日来,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纪筱襄的身子微微一震,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期待,她颤抖着声音问道:“是是他么?”
张敏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朝着窗外指了指。
纪筱襄急切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淡青色衫子、约莫八岁的孩童,正站在窗外不远处。那孩童脸上洋溢着可爱的笑容,纯真的眼神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纪筱襄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身子顿时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窗外的孩子,两行清泪如决堤的洪水般从面颊滑落。她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是我的孩儿么?是我的孩儿么?”那声音里饱含着无尽的思念与渴望。
张敏看着纪筱襄如此激动的模样,心中也不禁一阵酸楚,眼中隐隐泛起泪光。他刚要开口解释,却发现纪筱襄的注意力完全被窗外的孩子吸引,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纪筱襄抚着疼痛的胸口,脚步虚浮地朝着窗户走去,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窗外的王云,看着那白衣素净的妇人微微颤抖着身体,缓缓向窗边走来。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母亲对孩子的眷爱,长长的睫毛下,细长的泪线挂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哀怜动人。
此情此景,让王云的心底不禁生出一丝幻觉,“这柔弱的病躯竟有点像自己的母亲啊”。在这股奇妙情感的驱使下,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朝着窗户靠近。
两人就这样一直走到伸手可及的距离,才停下脚步,隔着窗户相望。
纪筱襄探出柔软冰凉的双手,轻轻地捧着王云细嫩柔滑的小脸,朱唇颤抖着,声音里满是哽咽:“我是在作梦么?真的是我日夜魂萦的孩儿么?孩儿,是娘对不起你,我”她再也说不下去,泪水模糊了双眼,心中的愧疚与思念如潮水般汹涌而出。
王云看着纪筱襄饱含慈爱的眼睛,听着她诉说着对孩子的眷眷深情,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滚烫的泪珠从眼眶中奔涌而出,划过脸颊,眼前一片模糊。在这一刻,他仿佛真的回到了家里,眼前饮泣的妇人就是自己深爱的母亲。
纪筱襄冰凉的手感受到王云脸上如涓涓暖流般的泪水,她双手微微颤抖着,轻轻帮他拭去泪水,手指不断地轻抚着他的脸庞。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手突然停住了。她仔细地看着王云的额头,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额头上的疤呢?你你不是我的孩儿。”
纪筱襄一下子清醒过来,双手缓缓离开王云的嫩脸。她一手抚住胸口,那里的疼痛仿佛更加剧烈了,一手撑在窗台边缘,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更为汹涌地溢出,滴落在窗沿上,也浇灭了她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
那对冰凉的手松开的一刹那,王云也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望着纪筱襄悲痛欲绝的表情,心里满是歉疚,连忙安慰道:“纪姨,您不要太难过了,我叫王云,是您儿子的好朋友。”
纪筱襄转身看向张敏,张敏默默地点了点头,给予她肯定的答复。
纪筱襄抽泣了许久,才渐渐止住哭声。她红着眼眶,声音还有些哽咽:“嗯,是我失态了,你叫小云是吧,别站在外边了,进来吧。”
王云应了一声,快步从文库北面绕到前院。
趁着这个空档,纪筱襄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刚才情绪的巨大起伏,竟让她的心痛症减轻了许多。此刻的她,如同一株亭亭玉立的翠竹,静静地迎接着王云。
文库的院子布置得极为素雅,除了几株小巧的绿植,再没有其他繁杂的装饰。
王云一跨进文库,一股浓浓的书卷香气便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王云的卖萌神功不自觉地发动起来,一进门便向纪筱襄跪下行礼问安:“纪姨好,小云给纪姨请安。”那甜甜的稚童声喊出“纪姨”二字,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直喊得纪筱襄心里酥酥麻麻的,之前的郁结也一扫而空。
纪筱襄露出温和的笑容,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哎,小云,不用行此大礼,起来吧。”
王云恭敬地应着起身,抬头望向亭亭站立的纪筱襄。她一身白衣,素净淡雅,那温情的笑容如同春日的暖阳,让人如沐春风,周身散发着婉约恬静的独特之美。相较于万贞儿和张绿水那种艳丽夺目的绝色之美,王云不知是不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内心深处更喜欢纪筱襄这种超凡脱俗的出尘之美。
张敏向王云投来了赞赏的目光,随后将王云的来历向纪筱襄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当纪筱襄听到王云尽心尽力照顾自己的孩子时,眼中满是感激之色:“小云,纪姨很感激你,真的,你不知道我真的不配当一个母亲,让他一出生便便过着那猪狗不如的生活,每每想到这,我的心便痛不可抑。”说完,她心中又是一阵悲痛,忍不住再次掩面而泣。
在这宁静的文库里,纪筱襄的阵阵泣声让气氛变得愈发凄戚。就在这时,王云突然开口:“伯伯,纪姨,你们有用过牙刷吗?”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两把崭新的牙刷,恭恭敬敬地递给两人。
当时,牙刷刚刚发明不久,还远未广泛传播开来,只有少数人知晓并使用。张敏也只见过吉庆用过,而一直深居简出的纪筱襄,更是闻所未闻。
“这个玩意是我和天祐一起发明的,我们叫它‘牙刷’,天祐的牙齿不好,经常会疼,用了这牙刷后,就再也没疼过了,这两把是我和他新近做的,给你们两位每人送一把。”王云十分懂得把握时机调节气氛,他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自己和天祐用猪毛制作牙刷的有趣经过,生动的描述把纪筱襄和张敏逗得哈哈大笑,文库里原本压抑的气氛也渐渐缓和。
纪筱襄一直心心念念的孩子,如今不仅有了名字,还交到了王云这么好的知己好友,生活上也有人细心照拂,衣食无忧。想到这些,她心底的忧结渐渐消散开来。她舒展开了笑容,朱唇如花般绽放,仿佛这一笑,就卸下了压在心头许久的所有负担。
“好,真好,祐儿这孩子总算有些福缘,能交到你这么好的朋友,如此,我便放心了。”张敏还是第一次看到纪筱襄笑得如此真切、如此开心。自从天祐被送去景山后,她大多时候的笑容都只是在宫中与人假意应酬,像这般发自内心的笑容实在难得一见。张敏不禁再次向王云投去赞赏有加的目光,这孩子不仅长得可爱纯真,心智竟也如同成年人一般成熟,这般随机应变的能力,着实惊世骇俗。
纪筱襄心情好了许多,这才想起还没请两人入座,于是三人便来到一张书台旁坐下。接下来,便是一些平常的寒暄。身为才女的纪筱襄,果然还是最喜欢谈论文道。
“小云,你的爷爷是有名的大儒,他的才名我虽然深居宫中也是早有耳闻,你是他的孙儿也算得了书香门第了。”纪筱襄看似不经意的话语,实则是想考究一下王云的学识。
王云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他自幼便常与爷爷王伦相伴,耳濡目染之下积累了深厚的学识。诗词歌赋、历史典籍早已烂熟于心,早有准备。于是,他神色庄重地回应起来。
两人从四书五经谈到诸子百家,从唐诗宋词聊到元曲明赋,滔滔不绝,妙语连珠。直到两人说得口干舌燥,才极为默契地同时住嘴不语。
王云知道,时机已然成熟。他略作斟酌,神情变得庄重起来:“纪姨,小云这次来,是有件重要的事与您商量。”
纪筱襄见他忽然变得如此严肃,不禁微微一笑:“嗯~你说吧。”
王云长吁一口气,缓缓说道:“纪姨,我想帮天祐认祖归宗,恢复他‘皇子’的身份。”
纪筱襄闻言,脸色瞬间大变,她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地叹息道:“我何曾不想他能像正常人家的孩子一样长大,有个安稳的生活。只是只是那女人仍是万分得宠,又有汪直这权臣助力,要是让她知道了祐儿的存在,她肯定不会放过祐儿的,小云,我实在怕得很,那女人那女人太狠毒了。”说完,这柔弱恬静的妇人朱唇紧咬,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但很快又被恐惧所取代。
王云郑重地点点头,说道:“我明白您的忧虑,不过,我想说的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是包不住火的,天祐的秘密迟早有一天会泄露,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只要行事稳重些,谋划得宜,我有信心,万贞儿和汪直都没有办法阻止,不过,这一切都要您同意才行,这也是我今天来见您的理由。”
纪筱襄眼神有些游离,显然是有些心动,但又在犹豫不决。她的面色不停地变幻着,似乎在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最后,她转过脸,朝张敏望去,眼神中满是询问和求助。
张敏用力地点点头,坚定地说道:“小云说得不错,这层纸终究是要捅破的,这个世道,看似太平,但究竟是良善人吃亏,我们不就是因为太过纯良,才被逼得如此自苦吗?现在天祐也长大了,终有一日,他也会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你就甘心一辈子母子不得相认吗?”
“母子不得相认”这几个字,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击在纪筱襄的心上。她终于露出坚定的神色,苍白的双唇微微翕动:“好,小云,你放胆去做吧,纪姨都听你的。”
王云满意地点点头,心中暗自思忖:“嗯~这次见纪筱襄的目的已达,接下来便要万贞儿见识见识我的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