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细雨扑在雕花窗棂上时,君景珩的指尖还停在“宸嫔”的绿头牌上。
琉璃灯在纱幔后投下暧昧的光晕,将他眉眼之间的纹路染得更深。
周公公垂着眼皮数着铜漏滴答声,直到第三声更鼓掠过宫墙,才听见御案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冷笑。
“皇上?”他偷觑着帝王阴鸷的脸色,喉结滚动着补了句,“听闻宸嫔娘娘今日用了太医院新制的安神汤……”
“她倒知道避清净。”君景珩忽然抬手将整盘绿头牌推到一旁,翡翠牌面相撞发出泠泠脆响。
他起身时明黄蟒纹披风扫过满地奏折,目光在案头那叠西北军报上顿了顿,“备辇,去君心殿。”
周公公指尖一抖,差点碰翻烛台。
这君心殿自先皇时便空置着,直到今年才赐给刚晋位的宸嫔娘娘——可这位小主性子孤僻,竟将殿内鎏金陈设全换成了素白瓷器,连门槛都比别处高出三寸。
他亦步亦趋跟着帝王踏入雨幕,看着御前灯笼在青石路上投下碎金般的光影,忽闻轿辇内传来低低的哼笑:“朕倒要看看,这位‘身子不适’的,究竟在躲什么。”
君心殿檐角的冰裂纹琉璃灯果然亮着。沈砚听见动静时正在抄《贞观政要》,狼毫在“君,舟也;人,水也”处洇开墨团。
她起身时瞥见镜中自己素白襦裙上未褪的墨痕,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直到殿门“吱呀”声响,才福身行下礼去:“陛下怎么……”
“怎么?”君景珩抬手指了指她案头的书卷,雨珠从鎏金冠上滚落,在青砖上砸出星点水痕,“朕来看望爱妃,倒显得唐突了?”
他忽然逼近半步,嗅到她衣间若有似无的沉水香,“听闻你今日没递绿头牌?”
沈砚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博古架。她看见帝王腰间悬着的羊脂玉扳指——那是今早她在乾元殿议事时,他反复摩挲的物件。
“臣妾……”喉间忽然泛起苦意,她想起白日里他在殿上对西北军饷的推诿,“只是有些头疼……”
“头疼?”君景珩忽然伸手扣住她手腕,将人按在博古架上。
翡翠镇纸滚落的声响里,他盯着她泛青的眼底,“朕记得你冬日的时候咳得肺管子都要断了,也没见你推了侍寝。怎么今日……”他忽然瞥见她袖口露出的淡青伤痕,眸色骤冷,“这是何物?”
沈砚猛地抽回手,袖中滑落的不是别的,正是今早周公公送去的蒙顶甘露茶盏碎片。
她望着君景珩拾起碎片时指尖渗出的血珠,忽然笑出声来:“陛下日理万机,竟还有闲心管臣妾的伤?”
殿外惊雷炸响,她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凑近他耳边,“不如猜猜看,这伤是被茶盏划的,还是被《韩非子》的竹简硌的?”
君景珩猛然攥紧她下巴,却在触及她颤抖的睫毛时骤然松力。
他转身拨弄着博古架上的青瓷瓶,瓶中插着的白海棠被碰得簌簌落瓣:“西北的雪应该化了。”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李将军的折子说,缺的三十万石粮草……”
“陛下是要问臣妾?”沈砚打断他,从博古架最深处取出个漆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盐铁使贪墨的账册副本,“还是要问这君心殿的‘心’字,究竟是‘心腹’的‘心’,还是‘心腹大患’的‘心’?”
雨声忽然盖过一切。
君景珩望着她眼底跳动的烛火,想起今早乾元殿上她递折子时,袖口露出的半幅玉佩——那是武德年间的旧物,是他亲手让人缝进她衣里的。
“央央……”这声低唤刚出口,便被她后退三步的动作截断。
“陛下该称臣妾宸嫔。”她低头吹了吹案头墨迹,“若没旁的事,臣妾还要抄经。毕竟……”
她指尖抚过《贞观政要》上“任贤”二字,“这君心殿的每一盏灯,都该照些清明事才好。”
君景珩盯着她低垂的眉眼,忽闻远处传来打更声。
他摸出袖中那方染血的帕子,正是白日里她替他擦拭镇纸时落下的。
“明日早朝,朕要听你说西北的事。”他将帕子压在账册上,转身时披风扫落了她新抄的《出师表》,“至于这绿头牌……”
他在殿门口顿住,声音混着雨声碎成冰碴,“以后你不必递了——朕自会来。”
殿门阖上的刹那,沈砚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望着地上散落的《出师表》,“亲贤臣,远小人”几字被雨水洇得模糊。
“滴——答——”铜漏声里,她捡起帝王遗落的玉扳指,放在烛火下细看。
扳指内壁刻着极小的“砚”字,被摩挲得发亮。
窗外惊雷又起,她忽然将扳指塞进博古架最深处,与那叠弹劾折子埋在一起。
“来人,”她对着虚空唤道,“把这琉璃灯换成省油的吧——照亮别人前,总得先保住自己这点灯油。”
——
乾元殿的鎏金兽首香炉飘出最后一缕沉水香时,君景珩猛然从梦中惊醒。
窗外惊雷正碾过宫墙,将他额角冷汗照得青白。
他攥着明黄锦被坐起,目光怔怔落在帐外摇曳的烛火上,直到烛花“啪”地绽开,才惊觉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新月形血痕。
“陛下?”值夜的周公公听见动静,掀帘时撞见帝王发怔的模样——自先皇殡天那日起,他便再没见过君景珩这般失魂落魄的神情。
铜漏指向丑时三刻,比平日早朝时辰早了整整半个时辰。
君景珩没答话,只盯着帐顶描金云纹出神。
梦中那抹月白身影又在眼前晃过,女子转身时垂落的玉簪流苏扫过他手背,凉得像今晨沈砚递折子时指尖的温度。
他抚过额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梦中女子替他擦拭冷汗的触感——可以往十余次梦境里,她始终是模糊的剪影,为何今夜……
“去取宸嫔的画像来。”他忽然开口,声线沙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