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霞这么说，张荣英心里的愧疚却没少。

“你啊，几姊妹就你最老实，老实的人会吃亏，这些年，我和你爸心里一直在琢磨，你当初愿意嫁给陈文兵，是不是跟你给家里送的那些粮食有关。”

李保霞下乡那些年，城里都吃着供应粮。

要没有粮票，有钱都没地方买粮食。

家里孩子多，都是长身体的时候，还要挤出来一份给上头老人家。

再加上李保国读工农兵大学的名额掏空了家里，后面为了给李保霞走关系留在郊区又找同事朋友借了不少钱。

人家家里也不富裕，这借的钱也得尽快还，李保军还惹事，人家闹上门来要赔偿，娘家那边母亲又病重，所有的事都凑一起了。

那真是全家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现在想起来，嘴里和呼出来的气都是苦味，最难的那段时间，家里到了吃了上顿没下顿揭不开锅的地步。

李保霞下乡后回来过一次，她应该是怀着心事回来的，但看着家里人饿的面黄肌瘦，当天就又回去了。

回去不到一个月就结婚了，给家里送回来了一百斤粗粮十斤细粮，说是陈家给的彩礼，后面陆陆续续又送了几次粮食回来。

“妈，没有的事。”李保霞目光躲闪。

自己的闺女她怎么可能不了解，张荣英顿时就红了眼睛，“你这死孩子，你也不给家里通个气，你结完婚了你才说，你为了那一百多斤粮食把自己卖了？我记得你那时候跟肖家的老二很要好的。”

李保霞赶紧打断张荣英的话，“妈，你可别胡说，我现在孩子都俩了，人肖亮哥也娶媳妇了，要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才跟肖亮哥走的近，我婆家对我挺好的，过去的就过去了，我对现在的日子很知足。”

李保霞没敢说实话，她一个城里工人家庭长大的姑娘，怎么甘心嫁给乡下种地陈文兵，但那段时间真的太难熬了，扁担把她的肩膀磨破了皮，镰刀割破了她的脚腕，太阳刺的她睁不开眼，汗水流进了伤口，火辣辣的疼

那时候干活都是分任务的，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根本干不过来，但她谁都不认识，也不敢说自己干不过来，只能咬着牙含着泪坚持。

因为大队长和记分员都不喜欢她们这些被塞过来的知青，当地人也很排外，认为城里来的知青侵占了他们的口粮。

只小姑子陈文娟看出了她的不容易，偷偷照顾着她，后面陈文兵也会帮着她干活。

慢慢的，就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

她不是傻子，她隐约明白陈文兵喜欢自己，因为陈文兵和肖亮一样，看着自己眼睛会发光，会脸红。

李保霞和肖亮是青梅竹马，两人虽然没有说破，但心里相互喜欢都明白，她知道陈文兵的心思后，就不想再接受陈家兄妹的帮助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回报不了陈家什么。

后面她实在撑不下去了，回来看到家里又是这个样子，她听到张荣英跟李金民唉声叹气的吵架声。

“这么多年，我娘家怎么帮衬我们的，现在我妈病在床上，我就想弄几斤白面细粮给她养身体，怎么就这么难啊？”

“荣英我这知道，我也在想法子，当初跟峰哥借钱的时候，我跟他保证三个月还他，现在他儿媳妇生了孙子没有奶水，娃娃天天饿的嗷嗷哭，他还等着这钱去黑市买点麦乳精或者米糊糊救娃娃呢

都怪我没本事，你别着急，我明天找单位预支一下工资，看能不能预支到。”

“你才预支过工资，单位还能给你预支吗？就算预支了，这钱也不够啊，家里都没粮了，老三那个混账干的破事，最后几斤粮食都被人家拿走了，下一顿都不知的该咋办。”

“我待会去金强那边看看，找他借点，先顶过这段时间”

听着父母房内传出的争吵，李保霞那没有说出口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父母已经够难了。

她又听到了保喜哭声，说一天就吃了两个窝窝头，饿的不行了，她心里充满了愧疚，因为她虽然没有留在城里，但被安排到郊区，家里也是送了不少礼花了不少钱的。

李金民口中的峰哥是父亲的一个同事，李金民找他借的钱和票就是给李保霞走关系了。

所以面对妈妈询问，李保霞只能强撑着说自己在乡下很好，这次正好有假回来拿些东西。

她收拾了一些东西，从家里出来后，还是不想回乡下。

她从出生就在城里，十几岁的小姑娘，这猛然孤身下乡离开家里，不但要承受着肉体上的苦难，还有精神上的巨大压力。

生活条件的巨大落差，超出负荷的劳动强度，文化与心理的断层，以及那不确定的前途，让她惶恐，让她害怕，让她焦虑

这些因素的叠加，给李保霞形成了巨大的身心压力。

偏偏她又是个懂事体谅家里的孩子，看着家里这情况，她的这些煎熬都无法说出口，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

从家里出来，路过肖家的时候，她想去找肖亮，当初下乡的时候肖亮家里给他买了工作，李保霞想着，实在不行，她跟肖亮商量一下，让他早点娶自己进门。

可她没遇上肖亮，倒是遇上肖大婶了，肖大婶知道她找肖亮，朝她皮笑肉不笑道。

“保霞啊，以前你们年纪小就不说了，现在年纪都大了，男女有别，也该避点嫌了，你妈没教过你这些吗？以后你不要老上我家找肖亮。

特别是现在，你们俩一个城里户口，一下乡下户口，天差地别的，要传出点啥风声，你倒是无所谓，别影响了我家肖亮名声。”

李保霞煞白着脸走了，刚出巷子口，就被张荣英追上了。

张荣英把她送到了车站，给她塞了两双劳保手套，和一件工装改的防晒帽。

当时张荣英心里还愁着娘家妈的病，想着家里下一顿饭怎么办，想着怎么还欠下的债，没有留意到李保霞的情绪变化。

李保霞却留意到了妈妈鬓角的白发。

回到乡下，陈文兵再次来帮她的时候，李保霞主动问他，“文兵哥，你是不是喜欢我？你要能拿出一百斤粗粮10斤细粮做彩礼，我就嫁给你。”

她对陈文兵说不上多喜欢，但也不讨厌，他是好人，她不能白白让人家帮忙干活，占人家便宜。

一百斤粮食可以解决家里暂时的困难，让保喜他们不至于饿肚子，10斤细粮给姥姥，让妈妈心中不要有惭愧，别再跟爸爸吵架。

她自己也断了对肖亮的念想，老老实实跟着陈文兵过日子，理所当然的接受陈家的照顾，这是她当时能想出最周全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