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冷静,轻轻拂过凤冠上垂下的流苏。
金珠碰撞,发出细微而清冷的脆响。她的动作优雅而缓慢,像是在完成一项早已熟稔的仪式,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这门亲事……”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打破了新房的寂静,像一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
“父亲允诺梁家伯父的。”她并未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上,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若非要报梁叔父当年在月亮谷舍身相救的大恩,父亲岂会将我嫁入早已没落的梁家?”
梁群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投向镜中那张沉静的侧脸。
镜中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烛光跳跃,在她精致的眉眼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那双沉静的眼眸坦然地迎上梁群英探究的视线。
没有委屈,没有怨怼,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澄澈与平静。
“我姓刘,你是梁家的儿子。”
她的声音平稳如水,清晰地流淌在红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中,“父亲重诺,我亦知恩。这便够了。”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梁群英看着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份平静,比他想象中任何一种反应都更让他感到意外,甚至……一丝莫名的触动。
多年来漂泊沉浮,习惯了世情冷暖,看多了各种嘴脸,却从未见过如此坦然接受命运安排却又如此清醒的眼神。
她不是在抱怨,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关于报恩、关于责任、关于两个家族沉重过往的事实。
这份清醒的承担,像一块石头,投入他心中那潭沉寂多年的死水,漾开一圈圈他未曾预料到的涟漪。
“所以,”梁群英的声音有些发涩,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未曾离开她的脸,“你嫁的,只是云贵总督刘岳昭为报恩而许给梁家的一个承诺?”
刘月娥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几乎难以捕捉。
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站起身来。大红的嫁衣裙摆如水般流淌过光洁的地面。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把缠着红绸的银质酒壶,将两只小巧的玉杯斟满。
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着温润的光泽。
她端起一杯,稳稳地走到梁群英面前,将另一杯递给他。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世家女子特有的优雅仪态。
“这杯酒,”她看着他,沉静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烛火,“敬梁叔父在天之灵。”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也敬我们……往后在梁家应尽的本分。”
她的目光坦荡而平静,没有丝毫闪躲。梁群英看着她手中的玉杯,又看向她的眼睛。
在那片深潭般的沉静之下,他仿佛看到了一种无声的力量,一种与他骨子里那份因漂泊而生的沉郁截然不同、却同样坚韧的东西。
他沉默片刻,终于伸手,接过了那杯酒。指尖相触的瞬间,玉杯冰凉,她的指尖却带着一丝暖意。
两只玉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清响,在寂静的新房里显得格外悠长。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梁群英闭上眼,野鸡坡那浓得化不开的血雾、父亲胸前那支狰狞的弩箭、刘岳昭那声泣血的悲嚎誓言……
无数画面在烈酒的灼烧感中翻腾、撞击。
再睁眼时,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大红嫁衣、眼眸沉静如水的女子,心头那份因命运拨弄而生的隔阂与疏离,似乎被这杯酒,也被她这份清醒的平静,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
烛泪无声滴落,堆积在烛台上,如同凝固的时间。
湘中腹地,连绵的丘陵在暮春的细雨中呈现出一种近乎忧郁的深绿。世业堂那曾经煊赫的门庭,在迷蒙的雨丝中显出一种挥之不去的颓败。
朱漆大门上的铜钉早已锈迹斑斑,门楣上“世业堂”三个鎏金大字也已黯淡无光,雨水顺着残破的瓦当滴滴答答落下,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凿出一个个小小的凹凼。
一辆装饰朴素却透着内敛气度的青呢马车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在紧闭的大门前缓缓停住。车夫跳下车辕,放下脚凳。
车帘掀开,梁群英率先下车。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的直缀长衫,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帖地衬出挺拔的身姿。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带来一丝凉意。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座陌生又似乎缠绕着血脉感应的巨大宅邸。
高耸的院墙,斑驳的墙面爬满了深绿的苔藓,几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黄的土坯。
一种沉重的、混合着腐朽与记忆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沉甸甸地压上他的心头。
紧随其后,刘月娥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也下了车。
她今日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衣裙,发髻间簪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通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素净得与这衰败的府邸几乎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