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像是被那千斤重的磨盘反复碾过,骨头碎裂,血肉和泥浆、碎石搅在一起,糊满了冰冷的磨盘和底座,连块囫囵的肉都找不出来,只有几缕沾满黑红污物的粗布条,证明那曾是个活人。
那景象,几个胆大的后生只看了一眼,就趴在旁边的酸枣丛里吐得天昏地暗,胆汁都呕了出来。
更邪门的是,那废弃了至少二十年的石磨,磨盘边缘和底座的石槽里,竟然沾着新鲜的、暗红色的血肉沫子!
没人知道那沉重的石头是怎么转起来的,也没人知道石磨怎么会深更半夜跑到那地方去。
黑锁,那个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老光棍,把自己反锁在他那间摇摇欲坠的破茅屋里,点了一把火。
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烧得极快、极猛,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黑夜,照亮了半个村子,噼啪的爆裂声像是无数人在同时拍手。
等火势被扑灭,只剩下一堆冒着青烟的焦黑木头和灰烬。黑锁蜷缩在烧塌的土炕位置,像一块被烧焦扭曲的木炭,勉强能看出个人形。
人们在他烧塌的土炕灰烬里,扒拉出半截没烧完的乌木旱烟杆,那是他早死的爹留下的唯一念想。
他活着时,总爱蹲在门槛上,沉默地嘬着这根烟杆。
恐惧已经彻底攥住了黑水村的咽喉,勒得人喘不过气。
白烛的死,透着一种诡异的仪式感。她是个刚过门不到三个月的小媳妇,脸蛋红扑扑的,性子软和。
被发现时,她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家那张简陋的梳妆台前,铜镜模糊地映着她凝固的身影。
她的头,深深地埋进了桌上一只盛满滚烫蜡油的大海碗里。蜡油早已冷却凝固,把她整个脑袋连同脖子都封在了一个巨大、惨白、扭曲变形的蜡烛头里。
凝固的蜡油表面,还能看到她最后挣扎时留下的指甲抓痕和散落纠缠在蜡里的几缕黑发。
屋里有股浓烈的、甜腻的蜡味,混合着皮肉烧焦的糊味。
福生,村里有名的老好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
他婆娘哭求他去邻村请有名的“过阴”神婆张仙姑来想想办法。福生天不亮就揣着几个硬馍上了路。
第二天傍晚,几个胆大的村民在野狼沟下游的乱石滩里找到了他残破的尸首。野狼沟,顾名思义,是野狼的地盘,可福生走的明明是沟顶那条相对安全的小路。
找到时,只剩下几根挂着碎肉的、被啃得发白的骨头,散落在乱石间,一群眼睛发绿的野狗在不远处徘徊打转,嘴角滴着涎水。
他带去的粗布包袱被撕得稀烂,里面硬邦邦的杂面馍滚落一地,沾满了泥土和暗褐色的血污。
守义,李老栓的本家兄弟,平日里在祠堂负责洒扫、点灯。
他在祠堂里给祖宗牌位上香时,那供奉了不知多少代、沉重无比的楠木大神龛,毫无征兆地整个垮塌下来。
巨大的木头架子、沉重的牌位,像山一样砸在他身上。
等外面的人听到里面轰隆一声巨响冲进去,只看到守义半个身子被压在沉重的神龛底座下,血像小溪一样从木头缝隙里汩汩流出,浸透了祠堂门口那块被无数代人踩踏得光滑乌青的砖地。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檀香灰的味道。
第九天的黄昏,血色残阳挣扎着沉入铁灰色的山脊,将最后一缕不祥的暗红涂抹在村东头那片乱葬岗嶙峋的坟包和歪斜的枯树上。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死气。
招娣,那个接连生了七个丫头、肚子又高高鼓起来的苦命女人,在自家那铺弥漫着汗味、霉味和血腥气的土炕上,声嘶力竭地嚎叫了整整一天。
接生婆满手是血,脸色煞白地摇头。血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浸透了身下厚厚的草木灰和破布。
黄昏最后的光线透过糊着破麻纸的窗户,斜斜地照在她脸上,那张脸因极度的痛苦和失血而扭曲发青。
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黑黢黢的屋顶房梁,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不甘。
然后,那点光在她瞳孔里彻底熄灭了。一尸两命。
第九个名字,连同那个未曾见过天日的胎儿,被无形的笔蘸着血,写进了那深不见底的“十全煞”名册。
栓柱、槐花、石磨、黑锁、白烛、福生、守义、招娣……还有招娣肚子里那个。九个名字,九条命,像九块烧红的烙铁,在每一个黑水村幸存者的心口烫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恐惧不再是情绪,它成了空气,成了水,成了赖以生存又时刻致命的毒。
第九天的黄昏,黑水村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活气的巨大坟茔,只剩下死寂和等待最终审判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