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断头记

玉皇大帝张兴东是被脖颈处的凉意惊醒的。

紫宸殿的鎏金梁柱在晨曦里泛着冷光，他猛地坐起身时，龙纹寝衣的领口蹭过喉咙，竟激起一阵逼真的刺痛。昨夜的梦境如附骨之蛆，那些温热的血珠顺着脸颊滑落的触感，至今还残留在皮肤上。

“陛下？”侍立在殿外的太白金星听见动静，掀帘而入时正撞见玉帝抚着脖颈喃喃自语。老神仙花白的胡须颤了颤，“您脸色不佳，可是魇着了？”

张兴东松开手，指尖沾着些微冷汗。他登基三千七百年来，从未做过如此诡谲的梦——云端之上，他正接受万仙朝拜，忽有一道黑影自九天裂缝中窜出，手中巨斧泛着幽冥寒气。那斧刃斩落时带起的风声，此刻仿佛还在耳畔呼啸。

“孤的头……”玉帝喉结滚动，“分明被砍落了。”

太白金星捻须的手顿住了。案上的龟甲突然自行龟裂，裂纹如蛛网般蔓延，最终在甲心处裂开个狰狞的缺口。这异象让殿内的仙官们齐齐变色，掌司星象的紫薇大帝匆匆赶来，捧着星盘的手止不住发抖。

“启禀陛下，北斗第七星昨夜移位，正坠向幽冥方向。”紫薇大帝声音发颤，“更奇的是，南极长生星旁，竟生出颗血红色的客星。”

张兴东盯着那星盘上的血色光点，忽然想起梦中断头后的景象——他的头颅滚落在白玉阶上，视线里最后映出的，正是南天门外那颗突然变红的星辰。而当脖颈处的剧痛化作麻痒时，他看见自己的头颅正顺着一道血线缓缓上浮，最终与脖颈严丝合缝地接合，连疤痕都未曾留下。

“传千里眼、顺风耳。”玉帝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孤要知道，昨夜三界有何异动。”

两仙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带回的消息让整个凌霄宝殿陷入死寂。昨夜三更，幽冥血海突然翻涌，十八层地狱的业火熄灭了足足一炷香；西牛贺洲的菩提古树无风自鸣，落下满地血色叶片；更令人心惊的是，东海龙宫深处，那块镇压着上古共工残魂的定海神针，竟生出三寸裂痕。

“这些异象……”太白金星掐算着手指，眉头拧成个疙瘩，“似与‘斩龙’有关。”

玉帝猛地拍向龙椅扶手，案上的玉圭应声断裂。三百年前他亲斩九头恶龙的旧事，本是天庭禁忌。那时恶龙作祟，吸干了天河之水，他手持轩辕剑斩下其首，龙血溅在凌霄宝殿的金砖上，三年都未曾褪尽。

“难道是那孽龙的怨魂？”张兴东的指尖冰凉，脖颈处又泛起熟悉的麻痒。他下意识摸向那里，竟摸到层薄薄的痂，揭下时带出缕血丝，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金红。

正此时，殿外传来一阵骚动。赤脚大仙跌跌撞撞闯入，草鞋上沾着些黑色泥土，那土腥气里混着浓郁的血腥。

“陛下！不好了！”大仙嗓音嘶哑，“御马监的天马，今早发现死了十七匹，个个都是身首异处！”

众仙哗然之际，玉帝忽然起身。他袍袖一挥，身形已出现在御马监。那些神骏的天马倒在血泊中，脖颈处的切口平整光滑，与他梦中感受到的斧刃触感如出一辙。最骇人的是领头的那匹踏雪乌骓，它的头颅被端正地摆在马厩中央，双目圆睁，眼白上布满血丝，竟组成个扭曲的“还”字。

“还什么？”张兴东的声音在颤抖，脖颈处的麻痒突然化作剧痛。他捂住脖子蹲下身，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又看见那道黑影——这次他看清了，黑影的脖颈处，竟也是个愈合不久的疤痕。

太白金星扶住摇摇欲坠的玉帝，袖中飞出一道黄符贴在他后心。金光流转间，玉帝的痛楚稍减，却听见殿外传来震天鼓声。那是只有在三界浩劫降临时才会敲响的警世钟，此刻正一声急过一声，撞得云层都在震颤。

“启禀陛下！”千里眼踉跄奔来，眼眶渗着血，“南天门……南天门的门柱上，不知何时多了颗头颅！”

张兴东跟着众仙赶到南天门外时，正看见那颗悬挂在门柱上的头颅。那头颅须发皆白，面容却与三百年前被斩的九头恶龙一般无二。龙首的双目圆睁，眼珠是两团跳动的业火，口中不断滴落黑色汁液，在白玉地面上腐蚀出一个个深坑。

“玉帝老儿，”龙首突然开口，声音如破锣摩擦，“三百年了，你斩我九首，今日我便要你还我一颗！”

话音未落，龙首突然爆裂开来，黑色汁液溅在天门的琉璃瓦上，竟燃起幽蓝的火焰。张兴东只觉脖颈处的痂壳寸寸碎裂，鲜血顺着衣领渗出，滴落在脚下的云层里，瞬间化作朵朵血色莲花。

“陛下！”太白金星急忙祭出乾坤圈护住玉帝，“此乃血咒！那恶龙以残魂为引，用三百年修为布下这‘断头还魂阵’！”

血色莲花越开越盛，每片花瓣上都浮现出诡异的符文。张兴东忽然想起梦中头颅接合时的景象，那些符文竟与此刻莲花上的印记一模一样。他看向西天方向，菩提古树飘落的血色叶片正顺着风势而来，在他周身织成个红色茧房。

“孤明白了。”玉帝推开太白金星的手，任由血茧将自己包裹，“斩龙之日，孤曾立誓，若有违天道，愿受断头之罚。”

三百年前他斩龙后，曾将龙首封印在幽冥血海。昨夜血月当空，封印松动，恶龙残魂竟借着他梦中的破绽，引动了当年的誓言。那断头之梦，实则是天道在应誓——而头颅能接合，却是因为菩提古树以千年修为护住了他的元神。

血色茧房突然迸发出金光，张兴东感到脖颈处的伤口正在愈合，比梦中更加真切。他抬手抚过脖颈，那里已生出层温润的玉色薄膜，如新生的肌肤般细腻。

“传孤旨意。”玉帝的声音穿透光茧，响彻云霄，“打开幽冥血海，释放恶龙残魂，以琉璃盏盛其灵识，送往轮回之所。”

当琉璃盏自血海深处升起时，南天门外的血莲纷纷凋零。张兴东望着那盏中跳动的幽光，忽然明白所谓天道，从不是高高在上的惩戒，而是因果循环的平衡。他斩龙是为护苍生，今日放其轮回，亦是为了偿还那份因誓言而起的因果。

三日后，太白金星在紫宸殿上呈上新的龟甲，裂纹已自行修复，只在甲心处留下个淡淡的印记，形似完整的头颅。玉帝摩挲着那印记，忽然笑了——原来所谓断头之劫，终究是要自己亲手接回去的。

夜深时，张兴东再次入梦。这次他站在云端，手中握着的不再是轩辕剑，而是那盏盛放龙魂的琉璃灯。灯影里，他看见恶龙化作个白衣少年，对着他深深一揖，转身走向轮回的微光里。

梦醒时分，朝阳正透过窗棂照在脖颈上，温暖而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