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仪表盘灯光在李天佑眼前晕染成扭曲的光斑,像极了华北平原上永不熄灭的战火。他死死攥住方向盘的手掌早已被汗水泡得发白,指缝间还嵌着三天前抢修轮胎时蹭上的机油,此刻在幽暗中泛着诡异的青黑色。
卡车底盘传来金属疲劳的哀鸣,每碾过一处弹坑,脊椎就像被铁锤夯进座位里,震得牙齿咯咯作响。三天前在保定郊外被燃烧瓶燎伤的左臂开始溃脓,腐烂的皮肉黏在粗布军装上,随着颠簸撕扯出细密的血珠,在布料上晕开暗红的云团。
他摸索着抓起军用水壶往脸上倒,混着铁锈味的冷水滑进领口,激得他浑身一颤。壶底残留的泥沙颗粒刮擦着干裂的嘴唇,这是他们在滹沱河边紧急取水时留下的印记。
挡风玻璃上结着层盐霜似的汗渍,被雨刮器划出凌乱的纹路,远处山路上游击队点的狼烟忽明忽暗,像极了女儿承平发烧那晚床头摇曳的煤油灯。
那天他怀抱女儿在南门小院的老槐树下打转,听着孩子滚烫的呼吸声,担心得一夜没睡。此刻怀里揣着的却是二十封染血的家书,这些都是路上牺牲的同志的遗物,信纸边角还沾着未干的泥浆和硝烟。
“不能睡”他狠狠咬破舌尖,血腥味混着柴油废气在喉头翻滚。后视镜里,第三辆卡车的帆布破了个焦黑的大洞,露出弹药箱上斑驳的&34;小心轻放&34;字样。三天前在娘子关遭遇空袭时,老孙头就是为护着这些箱子被弹片削去了半边身子。那截攥着平安符的断臂,现在还压在他座位底下的工具箱里,平安符上褪色的 &34;福&34; 字,与两个孩子承安满月时李天佑请工匠专门打造的长命锁上的纹路相似。
恍惚间,北平城西棉花胡同的槐花香突然涌进鼻腔。那天他蹲在屋顶补瓦,看着秦淮如把医学院录取通知书折成纸飞机,轻巧地掠过晾衣绳上的蓝布衫。纸飞机最终卡在槐树枝桠间,在暮春的风里哗啦作响,像极了此刻车窗外猎猎飞舞的伪装网。
而如今,他只能在记忆里反复描摹妻子收拾行李时的模样,她将搪瓷缸、粗布床单整齐码进木箱,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
长途驾驶带来的极度疲劳正在不断侵蚀着李天佑的身体和精神。连续三天两夜未合眼,他的瞳孔在黑暗中涣散又聚焦,双手不自觉地抽搐。方向盘上的牛皮套被汗水浸得发臭,手背青筋暴起如盘根错节的老树根。但为了完成任务,他只能不断用冷水洗脸,强撑着保持清醒。有次困意如潮水般袭来,他差点将车开下悬崖,惊出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精神上的压力更是沉重,不能与家人联系的孤独感,对任务成败的担忧,时刻笼罩着他。每当疲惫到极点,他就会想起家人和孩子们的笑容,想起临行前的承诺,这成了支撑他咬牙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儿女暖心的咿呀声,徐慧真温柔的叮嘱 &34;早点回家&34;,这些画面像电影胶片般在脑海中循环播放。
“李天佑!”王铁牛的暴喝声突然在记忆里炸响,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出发的那一天。
那天夕阳将运输队大院的青砖地染成琥珀色,李天佑卸下最后一箱汽油,抹了把汗,抬手看表。明天就是送秦淮如去北大医学院的日子,他特意答应她会亲自骑车把她送去。为了这个承诺,他提前一周就开始擦拭那辆二八自行车,还在车把上绑了红绸带。
“李天佑!” 队长王铁牛的喊声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李天佑转身时,正对上队长紧绷的脸,他攥着电报的手指节发白,新配发的&34;八一&34;帽徽在他额头上压出深红的印子。电报上 &34;绝密&34; 二字用红笔重重圈出,墨迹未干。
“有紧急任务,五分钟后集合,立刻出发。” 队长的声音像淬了冰,“这次任务绝密,不许和任何人透露。”他身后,战士们已经开始往卡车上装载蒙着油布的神秘物资,箱子碰撞发出金属特有的闷响。
李天佑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喉结动了动:“队长,我能不能回趟家”
“不行!” 队长截断他的话,把电报拍在汽油桶上,震得桶里晃荡的汽油泛起危险的涟漪,目光扫过他身上新发的的军装,“党和国家的任务高于一切,你虽然不是军人,但穿上了运输队发给你的军装,你也应该明白咱们运输队的性质!”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身后已经陆续传来卡车引擎发动的轰鸣声。
李天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早晨秦淮如擦拭医学院校徽时哼的小调,想起孩子让人心软的咿呀声。远处传来驴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吱呀声,像钝刀割在神经上。胡同口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他叹息。
“队长,就一刻钟”李天佑的声音卡在喉头,被卷着沙尘的北风揉得粉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秦淮如发现他不在家时失望的神情,心里像被针扎般刺痛。
王铁牛突然拽过他军装前襟,带着枪茧的拇指重重碾过领口处崭新的&34;中国人民运输&34;徽章。温热的气息喷在他僵硬的脸上:“看看西南前线传来的战报,每耽搁一分钟,咱们的战士就要多流一吨血!”队长的眼中布满血丝,显然也在为战事焦急。
铁灰色的云压得很低,风卷着沙尘打在脸上生疼。李天佑站在队伍里,望着远处南门大街的方向,仿佛能看见院子里晾晒的蓝布衫在风中摇晃。他咬咬牙,扯住正要去出门的通讯员小刘:“兄弟,帮我给家里带个话,就说任务紧急,具体去向不能说” 他的声音突然发涩,“告诉秦淮如,明天不能送她上学了,让慧真姐和杨婶陪着去,路上注意安全。”他的声音带着恳求,眼里满是不舍。
小刘点点头,转身要走时,李天佑又拽住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钱票塞过去:“顺路再给她捎点儿点心什么的,就说 就说等我回来,一定当面跟她道歉。”
当车队轰鸣着冲出大院时,李天佑把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暮色中的南门大街正在急速倒退,某个瞬间,他仿佛看见秦淮如抱着课本站在巷口,蓝布衫被晚风鼓成一面破碎的旗。她的眼神里有期待,有疑惑,还有一丝不安,这画面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回过神来,李天佑看到此刻挡风玻璃上的裂痕正朝着巴蜀的星空延伸,他摸索着掏出贴身藏着的全家福。照片边角已经卷曲发软,女儿腮边的梨涡里凝着滴褐色的血渍。那是老孙头咽气前攥着照片交代遗言时留下的。
照片里,徐慧真和秦淮如笑容灿烂,孩子们天真无邪,而他穿着崭新的军装,意气风发。他轻轻擦去血迹,将照片贴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家人的温度。卡车继续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向着未知的远方,也向着黎明前的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