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帛上的芦苇被墨汁浸透,像被洪水淹没的岸。
孙鲁育望着地上的画,忽然想起朱宣说过,皖水的汛期总在七月,可今年的水,来得太早了。
夜里,乳母偷偷来见她,带来个坏消息:朱据将军在府中自尽了,用的正是父皇赐的“安国”剑。
孙鲁育攥着那把朱宣送的羊角梳,指节泛白,梳齿在掌心刻出深深的印子。
她想去朱家看看,可宫墙高耸,像道永远跨不过的坎。
三日后,父皇在朝会上废黜太子孙和,流放故鄣。
鲁王孙霸也未能如愿,被父皇赐死,党羽全寄等人尽皆伏诛。
朝堂上空出的位置,很快被新的势力填满——全琮将军晋位大司马,孙鲁班的夫婿周循虽早逝,但其弟周胤承袭爵位,权势更胜从前。
而朱宣,那个曾在紫霞殿与她共读《左传》的少年,被贬为新都郡都尉,即日离京。
离京前夜,朱宣托人给她送来一封信。信纸粗糙,是军中常用的麻纸,上面只有八个字:“皖水长流,静待君归。”
孙鲁育把信藏在枕下,整夜未眠。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金。她知道,二姐说的“识相”是什么意思。在这场风波里,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她若想活下去,就得顺着风走。
几日后,孙鲁育跪在父皇面前,请求解除与朱家的婚约。孙权望着她,眼神里的疲惫比白发更重。“你想嫁谁?”
“全怿。”她说出这个名字时,舌尖尝到一丝苦,像吞了枚没熟的青梅。
孙权沉默了很久,久到殿外的沙漏漏完了一整斛沙。“准了。”他挥挥手,声音里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鲁育,你……要好好活着。”
走出紫宸殿时,阳光刺眼。孙鲁育抬头望去,宫墙柳的枝条依旧垂落,只是叶子已黄透,一阵风过,簌簌地往下掉,像谁在无声地落泪。
她知道,从今日起,那个爱读《左传》、念着皖水的孙鲁育死了,活下来的是长公主孙鲁育,是全怿的妻子,是这宫墙里又一株学会了随风摇摆的柳。
全府的红绸还没褪色,孙鲁育就懂了“寂”字的分量。
全怿不像朱宣。
他会在宴会上掷骰子到深夜,会在朝堂上跟着父亲全琮附和,却从不会问她今日读了什么书。
他们的婚房里,熏香总带着浓重的龙涎味,压过了她带来的艾草香——那是从皖水畔捎来的,她偷偷藏在妆奁最底层。
“公主在想什么?”全怿解开玉带时,酒气扑面而来。
他今日在宫中赴宴,回来时脸上带着醉醺醺的笑,“父皇今日又夸我了,说我比兄长们懂事。”
孙鲁育坐在镜前,望着铜镜里陌生的自己。
凤冠霞帔还没换下,沉重的金饰压得脖颈发酸。
“恭喜夫君。”她的声音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
全怿忽然凑过来,手指划过她的鬓角:“听说你从前和朱家那小子要好?”他的语气带着戏谑,“可惜啊,朱据不识抬举,落得那般下场。”
铜镜里的人影晃了晃。
孙鲁育想起朱据将军在甘露寺菩提树下的背影,想起朱宣递青团时发红的耳根。
她猛地转身,指尖攥住全怿的衣袖:“朱将军是忠臣!”
全怿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忠臣?在这建业城里,忠臣的下场就是死!”
他甩开她的手,玉带撞在妆奁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你以为父皇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若不是看在你识相,你现在早就和废太子一起流放了!”
他摔门而去时,龙涎香的味道更浓了。
孙鲁育瘫坐在镜前,看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忽然想起二姐孙鲁班的话:“这宫里,要么争,要么死。”
可她争了吗?她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被命运推着走。
日子像全府庭院里的池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全琮将军在朝堂上越发权重,全怿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父皇面前的红人。
孙鲁育则成了建业城里最“安分”的公主,每日只在府中抄经、养花,连宫宴都很少参加。
她与孙鲁班的往来也淡了。
那位曾经耀眼的长公主,如今更像朵开得炽烈的罂粟,总在权力的旋涡里游刃有余。
偶尔遇见,孙鲁班会拉着她的手说些朝堂秘闻,说哪个大臣又被父皇罢黜,哪个皇子又得了新宠,末了总不忘加一句:“你看,还是我们这样识时务的好。”
孙鲁育只是笑笑,指尖摩挲着腕间那串不起眼的木珠——那是用皖水畔的桃木做的,朱宣离京前托人送来的,说能“避祸”。
赤乌七年的冬天,建业下了场罕见的大雪。
全府的梅花开得正盛,孙鲁育披着狐裘在庭院里赏梅,忽然听见仆妇们在廊下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新都郡那边传来消息,朱都尉在平叛时中了埋伏,下落不明。”
“就是从前和公主有婚约的那位?唉,也是个苦命人……”
手里的暖炉“哐当”一声掉在雪地里,滚烫的炭火溅在雪上,瞬间化出一个个黑坑。
孙鲁育僵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又听见朱宣说“皖水的冬天比建业冷”,说“冰能结到三尺厚”。
他是不是就冻在那冰天雪地里?是不是还攥着那卷被她弄脏的《左传》?
她疯了似的往内院跑,撞翻了迎面走来的全怿。
全怿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忽然冷笑:“怎么?听到旧情人的消息,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