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山间的寒风呜咽着穿过树梢,带着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柳三江和老火铳赶着驴车,缓缓走在下山的崎岖小路上。
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摇曳,忽明忽暗地照亮着前方几步远的路。零星的火星子随风飘散,转瞬即逝。驴蹄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是柳三江第一次在这个时辰下山,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远处传来几声狼嚎,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黑暗中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火把,直到掌心被粗糙的木柄硌得生疼。
“小城子,你这胆子也太小了。”老火铳瞥了他一眼,嘴角挂着一丝戏谑的笑意,“这个时辰反倒是最安全的,那些夜里捕食的野兽都该回窝了。”
柳三江听了这话,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活动了下发麻的手指,呼出一口白气:“老铳叔,您说得对,是我想多了。”
寒风呼啸,驴车吱呀作响。柳三江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道:“老铳叔,您吃东西没?我这还有几个肉包子,是王婶子今天特意给我包的。”
“那敢情好,来一个。”老火铳眼睛一亮,搓了搓手,“这大冷天的,正好垫垫肚子。”
柳三江从怀里掏出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还冒着热气。他挑了个最大的递过去:“您这也太不客气了。”
“跟自家人客气啥?”老火铳接过包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不过你小子可别跟人说,让人知道我蹭小辈的饭,这老脸可挂不住。”
看着老火铳狼吞虎咽的样子,柳三江心里一暖。这个在山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此刻就像个贪吃的孩子。
“老铳叔,我能问您点事吗?”柳三江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老火铳含糊地“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我大爷以前跟我说过一些事,还有那些黑话”柳三江斟酌着用词,“我总觉得他不是普通山户。您也是,很多事我都看不透。”
老火铳停下了咀嚼,用袖子擦了擦嘴:“你大爷的事,得你自己去问他。这些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那您呢?”柳三江追问道,“您又是什么来历?”
老火铳沉默了片刻,抓了把雪塞进嘴里:“我出生在清朝末年的那个动荡年代,祖上是威海卫的。”
“那您今年”
“五十四了。”老火铳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深邃,“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
柳三江心里一动,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年代,威海卫这些信息在脑海中快速闪过。
“我爹是北洋水师的,在长风舰上当差。”老火铳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化不开的哀伤,“光绪二十年,他就没回来了。那年黄海海战,长风舰你知道的。”
柳三江心头一震。长风舰,那不是邓世昌指挥的主力舰吗?在黄海海战中与日舰决死相搏,最后被击沉
“我娘带着我投奔大舅,在奉天讨生活。”老火铳继续说道,目光望向远方,仿佛在回忆往事,“等知道我爹的消息时,我娘病倒了,没几天就走了。那时候我才四岁,什么都不懂。”
寒风呼啸,火把摇曳。老火铳的声音在风中飘散:“后来我当过胡子,也在奉军当过班长。找了媳妇,有了孩子,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说不尽的沧桑:“可是少帅不抵抗,我就带着家人逃。逃啊逃,最后到了这山里,跟着打了十四年鬼子。”
柳三江听得心里发堵。这些普通人的故事,比史书上记载的更让人心痛。他们就像风中的落叶,被时代的狂风裹挟着,飘零至此。
“老铳叔”柳三江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臭小子,问这么多干啥?”老火铳忽然板起脸,“你不是还要去镇上买布做衣服吗?天都快亮了。”
柳三江看了看东方,果然泛起了鱼肚白。漫漫长夜终于散去,曙光悄然而至,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对了,老铳叔。”柳三江忽然想起什么,“您当过兵又当过胡子,怎么打岭王爷还”
“你小子又来!”老火铳瞪圆了眼睛,“那是岭王爷!你当时跟木头似的杵那,我还得护着你。再说了,枪还卡壳了,要不是”
“好好好,我不说了。”柳三江连忙赔笑,“您老消消气。”
“哼!”老火铳重重地哼了一声,“赶紧走吧,再不走天就大亮了。”
驴车继续在山路上缓缓前行。晨光渐渐驱散了夜色,远处的山峦轮廓逐渐清晰。柳三江望着渐亮的天色,心中思绪万千。
这一路上,他听到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那些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往事,就像暗流一般,在岁月的长河中静静流淌。
他想起大爷教他的那些黑话,想起老火铳的身世,又想起那次与岭王爷的遭遇。这座山里,似乎藏着太多秘密。
但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柳三江收回思绪,专心赶路。驴车在山路上颠簸,向着山下的镇子驶去。
天,终于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