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陈志远正举着手机录像,白大褂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
“从此刻起,”李冰的声音穿透柴油机的轰鸣,“每寸土地都会记录今天发生的事!”
李冰蹲在试验田埂上,用陶碗舀起沟渠水。
水面倒映着被盐霜染白的胡杨叶,他摸出衣兜里的ph试纸——这是县农技站陈技术员上次留下的。试纸遇水泛起鹅黄色,酸碱度刚好卡在78临界值。
“李冰!”
陈志远骑着二八杠冲进田埂,车把上挂的公文包拍打着车铃:
“省农科院回信了!你选的耐盐种发芽率比对照田高两成!”
他掏出的信纸边角卷着,上面盖着褪色的红章。
李冰用镰刀尖在泥地上画示意图:
“您说的那个‘微生物菌群’,是不是像蚯蚓粪里的白丝?”
他掰开半腐熟的棉籽饼,菌丝在阳光下泛着珍珠光泽:
“我爹说过,盐碱地爱‘吃’荤肥。”
陈志远掏出手绘记录本,钢笔水在高温下洇成蓝雾:
“老辈人的经验里藏着科学!
这些菌群能分解有机质释放腐殖酸”
他的笔尖突然停顿,发现李冰在田垄插的竹签标记,竟与专业测距仪数据相差不足五米。
三天后,东方红拖拉机的轰鸣震落了晒场上的麻雀。
杜亮亮戴着蛤蟆镜跳下车斗,人造革皮鞋碾过灌浆的麦穗:
“乡里特批的示范田项目,今天必须平整!”
李冰张开双臂拦在车前,晒成古铜色的胸膛沁满汗珠:
“农技站的改良方案再有半月就见效!”
“等不及了!”
赵乡长摇下桑塔纳车窗,手指敲着《招商引资责任书》:
“港商明天就来考察,地里必须种上他们的抗旱棉!”
王婶抡起钉耙砸向履带:
“天杀的!麦穗都灌浆了!”
她的蓝布头巾被柴油黑烟染成灰白,像被野火燎过的残云。
陈志远骑着自行车冲进人群,车筐里跌出成摞的手写检测报告:
“土壤含盐量已经下降!”
“轰!”
犁铧翻起的土块中,七年光阴在铁铲下碎成泥点。
李冰扑向试验田时,听见自己培育的紫穗槐在钢铁履带下断裂,乳白的汁液渗入黑土,像月光凝成的泪痕。
混乱中,李冰的指尖触到冰凉硬物。
扒开翻涌的土层,半块残碑露出“永业田”三个魏碑大字。碑面沾着光绪年间的谷壳,那些太爷爷辈留下的红高粱种,正在九十年代的柴油味里褪去朱砂色。
“让开!”
赵乡长夺过拖拉机方向盘。
履带再次滚动时,李冰抱着残碑仰面躺下,陈志远突然举起海鸥相机——他三天前偷拍的《责任书》复印件正塞在相机皮套夹层。
三百米外的晒谷场,李老根敲响了生产队时期留下的铜钟。
八十岁老汉敲出的节奏,正是当年交公粮时的紧急集合令。
散落在各家院里的老把式们听见,默默取下墙头生锈的镰刀。
铜钟的声响在村子上空回荡,像是从遥远的岁月中穿越而来的呼唤。
李冰躺在泥泞中,怀里的残碑被他抱得紧紧的,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寄托。
他的眼神坚定而复杂,既有对土地的眷恋,又有对未来的迷茫。
陈志远站在不远处,手中的海鸥相机镜头对准了李冰,快门声在喧嚣中显得格外清晰。
拖拉机的轰鸣声戛然而止,赵乡长的脸色铁青,他从车上走下来,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冰身上:
“李冰,你这是在做什么?
阻碍施工队工作,你知道后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