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锅煮沸的羊奶,把雷公山裹得严严实实。龙安心站在评理石前,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滑动,将投影仪的光束对准青黑色巨石上最平整的那一面。石面上岁月刻出的纹路在蓝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像一张布满皱纹的老人脸。
\"都看清楚了吗?\"龙安心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沉闷,\"这是合作社成立以来所有的银行流水。\"
投影在石头上的数字密密麻麻:材料采购支出、绣娘工资发放、村小学助学金、古歌抢救录音费用阿公举着火把凑近石面,火光让excel表格里的数字跳动起来,像是有了生命。
人群里传来窸窣的议论声。龙安心看见阿惠挤在最前排,她新烫的卷发上别着闪闪发亮的水钻发卡——这在以前的凯寨是不可想象的。她身旁站着黄毛,正用手机拍摄石面上的账目。
\"岩溪寨说我要卷款跑路,\"龙安心提高音量,\"可过去半年,合作社73的利润都投在了寨子里。\"他点开一个标红的单元格,\"光是给务婆看病就花了八千六。\"
雾中传来一声咳嗽。务婆拄着拐杖从人群里走出来,腰间的银饰叮当作响。老人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碰了碰投影在石面上的数字,转头用苗语说了句什么。
阿公翻译道:\"她说数字不会骗人,但人心会。\"
龙安心深吸一口气,点开另一个文件。这是一段监控视频,画面显示深夜的工作室里,吴晓梅正伏在绣架前,一针一线地赶制法国订单。时间戳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
\"这套样品,\"龙安心暂停在吴晓梅特写镜头,\"她熬了七个通宵。岩溪寨出的仿品,用的是热转印技术,一个工人一天能做五十件。\"
视频继续播放,吴晓梅突然被针扎到手,血珠滴在金线上。她只是甩了甩手,用嘴吸了下伤口,又继续刺绣。龙安心注意到人群中有几个妇女别过脸去——她们都是合作社的老绣娘,上个月去了岩溪寨。
黄毛突然跳上石头,差点撞歪投影仪。\"说这些有啥用?\"他晃着手机,\"人家岩溪寨的绣娘月薪五千起步,还发最新款iphone!\"
屏幕上是岩溪寨的抖音视频:崭新的工作间里,年轻女孩们穿着统一制服,对着镜头比心。背景音乐是电子混音版的《蝴蝶歌》。
\"那是工厂,不是苗绣。\"吴晓梅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她走到光柱里,解下自己的苗帕翻过来,展示背面用金线绣的微型蝴蝶暗记。\"机器印的没有这个。就像\"她顿了顿,\"没有灵魂的稻草人。\"
雾渐渐散了,阳光像把金粉洒在评理石上。龙安心看见岩溪寨的吴老蔫带着几个人站在外围,手里提着印有他们logo的礼品袋。吴老蔫穿着崭新的中山装,胸前别着\"非遗传承人\"的金属徽章。
\"老龙啊,\"吴老蔫笑眯眯地走上前,\"听说你们法国订单黄了?\"他故意提高音量,\"刘部长说省里专家觉得你们那个设计太传统,不符合现代审美。\"
龙安心的胃部一阵绞痛。他昨晚刚收到法国设计师的邮件,对方确实对样品提出了修改意见。吴晓梅的手指悄悄勾住他的衣角,冰凉得像块石头。
阿公突然用苗语高声宣布:\"放豆子吧!\"
这是苗族古老的表决方式——往评理石的凹坑里放黄豆,支持合作社的放一颗,反对的放两颗。龙安心看着人们依次上前,心跳快得像擂鼓。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杨婶犹豫了很久才投下一颗豆;黄毛故意把豆子弹到石缝里;阿惠投完豆后偷偷抹了把眼睛。
当最后一个人投完,阿公举着火把数豆子。火光中,豆子的分布清晰可见:支持合作社继续当前路线的有28颗,反对的则有25颗。
\"合作社维持原方向,\"阿公宣布,\"但想尝试新方法的可以自己组队。\"
人群开始散去。龙安心看见几个年轻人在吴老蔫身边聚集,其中就有黄毛。吴老蔫拍着他的肩,递过一部崭新的手机。
吴晓梅默默收拾着投影设备。她的银项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但边缘处已经有些发黑——那是长期接触汗液导致的氧化。龙安心想起父亲留下的那把银壶,每次用完都要用牙膏细细擦拭。
\"刘部长下午带省里领导来考察。\"龙安心低声说,\"他想让女儿当解说员。\"
吴晓梅的手指在电源线上停顿了一下:\"样品间我收拾好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像潭死水,\"法国设计师要的修改方案我也画好了。\"
龙安心想说些什么,但务婆的咳嗽声打断了他。老人颤巍巍地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给省里人喝的茶,我加了"百灵草"。\"她眨眨眼,\"喝了嘴甜。\"
布袋里的草药散发着古怪的香气,像是薄荷混着陈皮。龙安心知道所谓的\"百灵草\"是务婆的秘密配方,据说能让喝的人说好话。他小时候见过务婆给来收茶税的干部泡这种茶,最后那人竟然免了寨子一半的税。
回合作社的路上,龙安心数了数身后的人——少了七个,都是年轻人。阿惠走在最后,时不时回头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合作社院子里已经摆好了接待用的长桌。吴晓梅带着几个留守妇女正在布置,她们用枫树枝装饰桌沿,摆上手工染制的土布桌旗。龙安心注意到桌上放着两套茶具——务婆的粗陶茶壶和刘部长上次送的青花瓷套组。
\"样品放哪?\"龙安心问。
吴晓梅指了指二楼:\"左边是正品,右边是岩溪寨的仿品。\"她顿了顿,\"标签我换过了。\"
龙安心上楼查看,发现两个展示区并排放置。左边是合作社的作品,每件都有金线暗记;右边是岩溪寨的仿品,标签上写着:\"机器量产,热转印技术,无手工暗记\"。最显眼的位置摆着法国订单的样品——那件被吴晓梅剪坏后又重新绣好的《十二个蛋》。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绣品上,金线折射出细碎的光芒。龙安心凑近看,发现吴晓梅在修复时故意调整了图案——原本简化的星辰纹现在完整呈现,每个转折都精确无误。这是她无声的抗议。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声。龙安心从窗口看见三辆黑色轿车停在合作社门口,刘部长第一个下车,殷勤地为后座的人开门。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钻出来,胸前挂着省文化厅的证件。
\"王厅长!欢迎欢迎!\"刘部长声音洪亮,\"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阿耶玳合作社,我们县的民族文化标杆!\"
龙安心快步下楼,正好看见刘莹从另一辆车里出来。她今天穿着改良版苗装,裙摆短到大腿中部,脖子上挂着的银项圈明显是镀铬的——真银不会那么亮得刺眼。
\"这位就是龙安心,\"刘部长热情地介绍,\"大学生返乡创业典型,去年还上了省报!\"
王厅长和龙安心握了握手,手掌又软又湿,像块泡发的馒头。\"年轻人有魄力啊!\"他环顾四周,\"你们那个"会唱歌的包装盒"很有创意,省里准备作为文化创新案例推广。\"
刘莹立刻举起相机:\"王叔叔,我给您介绍一下苗绣的历史渊源吧!我在巴黎留学时做过相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