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梅站了起来,苗帕上的银饰叮当作响:\"您知道星辰纹为什么总是绣在衣服背面吗?\"不等对方回答,她继续道:\"因为那是给祖先看的。活人穿花衣,亡魂看星辰——您觉得,这样的纹样适合印在包包上吗?\"
院子里一时寂静。龙安心看到陈总监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阳光穿过梨树叶,在他昂贵的西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思路。\"龙安心突然开口,\"比如把苗族创世神话的场景绣成内衬?《蝴蝶妈妈》《十二个蛋》这些,既符合品牌的艺术调性,又能传播真正的苗族文化。\"
陈总监的眼睛亮了起来:\"就像爱马仕的丝巾故事系列!\"
吴晓梅转头看龙安心,眼神复杂。龙安心知道她在想什么——三个月前,他连《蝴蝶妈妈》有几个章节都记不全,现在却能用它来谈判了。
\"我们需要看到具体设计。\"吴晓梅最终说,语气缓和了些,\"而且必须由我们的绣娘来制作,不能外包。\"
谈判持续到日落。当陈总监终于离开时,梨树下只剩下厚厚一叠合同和两个疲惫的年轻人。
\"单价两万八\"龙安心翻到报价页,声音发颤,\"是人民币还是欧元?\"
\"欧元。\"吴晓梅揉了揉太阳穴,\"但要求用真丝底布和金线,每个图案都要务婆认证文化准确性。\"
龙安心做了个简单的乘法,差点被计算结果吓到:\"这一单够买十台真空包装机了。\"
\"你刚才提的方案很好。\"吴晓梅突然说,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峦,\"用创世神话代替logo我没想到。\"
暮色中,龙安心看到她的侧脸镀着一层金边,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吴晓梅的手指上有几道细小的伤口——那是连日刺绣被丝线勒出的痕迹。
回合作社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务婆。老人背着一捆新采的枫香叶,走得极慢。
\"阿婆,我们接到法国的大单子了!\"龙安心接过她背上的重担,\"要用金线绣《十二个蛋》。\"
务婆眯起眼睛:\"汉人的金子,没有苗家的月亮亮。\"她总是把\"金线\"说成\"汉人的金子\"。
\"但他们给的钱多。\"龙安心老实承认,\"够修鼓楼了。\"
老人突然停下脚步,枯瘦的手指抓住龙安心的胳膊:\"鼓楼的梁,要枫香树的。\"她严肃地说,\"钱买不到三百年的树魂。\"
龙安心点点头。他知道务婆在担心什么——寨子后山那片枫香林,去年就有木材商出高价要买。
当晚,合作社的灯光亮到凌晨。龙安心和吴晓梅趴在设计图上,一遍遍修改着《十二个蛋》的构图。按照合同,他们需要在三天内提交样品草图。
\"这里应该加一道水波纹。\"吴晓梅用铅笔轻轻描着,\"古歌里说,蝴蝶妈妈是从水泡沫里诞生的。\"
龙安心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那时她正在村小教孩子们唱苗语版的《蜗牛与黄鹂鸟》,阳光透过教室的破窗户,在她身上洒下金色的光斑。
\"怎么了?\"吴晓梅察觉到他的目光。
\"没什么。\"龙安心低头继续画图,\"只是在想,如果当时没回村\"
吴晓梅的笔尖顿住了。片刻后,她轻声说:\"你会在大城市盖最高的楼,我会教一辈子小学。\"她指了指设计图上的一个蛋形图案,\"这里,应该画上龙牙。\"
龙安心知道她指的是古歌里\"龙牙变成雷电\"的情节。他小心地添上锯齿状的纹路,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参与某种传承,就像务婆传给吴晓梅,吴晓梅现在传给他。
三天后,当陈总监看到样品草图时,他的表情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太完美了!\"他抚摸着纸面上的苗纹,\"这种原始张力正是品牌需要的。\"
吴晓梅站在一旁,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龙安心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些被奢侈品界追捧的\"原始张力\",在苗寨不过是日常生活的注脚。
签约仪式定在县政府的会议室。龙安心穿上了唯一一套西装,吴晓梅则换上了节日才穿的盛装,银饰足足有七八斤重。
\"签字前我有个条件。\"吴晓梅突然说,银项圈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每个产品里必须放一片枫香叶。\"
陈总监和县政府代表面面相觑。\"这不符合进口检疫规定吧?\"招商局的王局长擦着汗说。
\"可以做熏蒸处理。\"龙安心赶紧补充,\"而且量很少,就一片。\"
最终,合同上加了一条补充协议:\"乙方有权在每个产品中放入一片经过熏蒸处理的枫香叶(面积不超过5cm2)。\"
回村的车上,吴晓梅突然笑出声来:\"你看到陈总监听说要放树叶时的表情了吗?像吞了只青蛙。\"
龙安心也笑了。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合同上,补充条款那行小字闪闪发亮。他突然明白务婆那句话了——太阳不认得人,光还是暖的。这些漂洋过海的枫香叶,或许真能让某个在巴黎地铁站打开包装盒的苗裔,想起雷公山上的某片树林。
合作社门口,十几个留守妇女已经排起了队——都是听说有新订单赶回来报名的。阿惠抱着孩子站在最前面,眼睛亮晶晶的:\"安心哥,听说要绣金线?\"
龙安心点点头,举起合同:\"每人每天基础工资三百,计件另算!\"
欢呼声中,吴晓梅悄悄拉了下他的衣角:\"金线还没买,野生猕猴桃快用完了,务婆的新歌才录了一半\"
\"我知道。\"龙安心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她们中年纪最大的已经六十五岁,最小的就是阿惠,才二十二岁。\"但总会有办法的。\"
夜幕降临时,龙安心独自爬上合作社的屋顶。远处,务婆家的火塘还亮着,隐约能听到老人沙哑的歌声——她在录制新的《洪水滔天》歌。更近些的地方,吴晓梅正在教妇女们分辨金线的股数,银饰碰撞声和笑声混在一起。
龙安心掏出手机,点开那个改变了一切的tiktok视频。画面里,日本游客的手指扫过包装盒上的二维码,务婆的歌声随即响起。评论区有句英文留言被顶到最上面:\"这声音让我想起从未去过的故乡。\"
他打开相机,对准星光下的村寨。按下快门时,一阵风吹过,满山的枫香树沙沙作响,像是远古传来的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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