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制持续了约两小时,中间休息了三次。务婆每次停顿都精确地记住中断的位置,下次接着唱分毫不差,就像一台精密的录音机。龙安心不禁想起父亲说过,老木匠看一眼木料就知道能做什么,那是几十年经验积累的直觉。务婆对古歌的掌控,何尝不是如此?
中午时分,录制被迫中断。务婆突然剧烈咳嗽,痰中带血。村医坚决要求休息,老人挣扎了几下,终于屈服于身体的极限。
趁务婆午睡,龙安心三人回到合作社整理上午的录音。张明将文件导入电脑,惊讶地发现频谱分析显示,务婆的歌声中含有大量次声波成分。
\"这解释了为什么听她唱歌会有"全身共振"的感觉,\"张明指着屏幕上的波形图,\"次声波能直接影响人的神经系统。古代歌师可能无意中发现了这种声学技巧,用来增强史诗的感染力。\"
吴晓梅若有所思:\"老人们常说,真正的歌师唱《洪水歌》时,能让人感觉地面在晃动原来不是比喻。\"
\"更神奇的是这个,\"张明打开一段频谱图,\"务婆每次唱到"雷公发怒"时,声波频率都会出现特定变化,就像\"他搜索着词汇,\"就像在模拟雷电的声学特征!\"
龙安心突然想到什么,翻开笔记本:\"你们看,务婆唱到洪水上涨时,音调也是由低到高,完全符合水位上升的意象这不仅仅是歌,这是用声音构建的全息历史!\"
三人沉浸在发现的震撼中,直到吴父来电话说务婆醒了,坚持要继续录制。
下午的录制比上午更加艰难。务婆的声音明显虚弱,有时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息。但她拒绝缩短或简化任何段落,坚持按照传统唱完全本。吴晓梅记录到手腕酸痛,换了几次手姿势;张明则不断调整麦克风位置,捕捉每一丝细微的声波。
傍晚时分,录制完《洪水滔天》的第三章,务婆突然陷入半昏迷状态。村医紧急施救,同时委婉地表示要做好最坏准备。龙安心和吴晓梅守在床边,而张明则赶回合作社备份今天的录音——万一老人挺不过今晚,这些就是绝唱了。
深夜,龙安心在务婆家的火塘边打盹,突然被吴晓梅轻轻推醒。
\"她醒了,\"吴晓梅眼睛红肿,\"说要见你。\"
内室里,务婆靠坐在床头,看起来比白天精神些。她示意龙安心靠近,然后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
\"给你,\"吴晓梅翻译道,\"等她不在了再打开。\"
龙安心接过布包,轻飘飘的不知装着什么。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哽在喉头。务婆似乎理解,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然后指向录音设备。
\"她问明天能不能录《蝴蝶歌》?\"吴晓梅的声音颤抖着。
龙安心用力点头:\"当然。您想录什么就录什么。\"
务婆露出满意的表情,又说了一串苗语。吴晓梅翻译时明显在强忍泪水:\"她说《蝴蝶歌》是最重要的,因为因为蝴蝶妈妈会带她回家。\"
后半夜,龙安心回到合作社,发现张明趴在电脑前睡着了,屏幕上还显示着音频分析软件。他轻手轻脚地打开务婆给的布包——里面是一把古老的铜钥匙和一张纸条,上面用汉字歪歪扭扭地写着:\"鼓楼,地砖,左三右四。\"
\"这是?\"龙安心完全摸不着头脑。钥匙可能是开鼓楼门的,但\"左三右四\"是什么意思?
他没时间深想,因为天已微亮,新一天的录制即将开始。龙安心收好钥匙,决定等合适时机再探究其含义。
出乎所有人预料,务婆第二天状态明显好转。烧退了,呼吸也平稳许多。她甚至自己梳了头,戴上那枚银牌,庄严地坐在火塘边的藤椅上,仿佛要出席什么重要场合。
\"今天录《蝴蝶歌》,\"她通过吴晓梅宣布,\"最完整的版本。\"
录制开始前,务婆做了件奇怪的事。她将那块新白布铺在膝上,把合作社的录音笔放在中央,然后撒上一小撮盐巴,最后用布包起来,打了个复杂的结。
\"这是"捆歌"仪式,\"吴晓梅低声解释,\"象征性地把歌声"捆"在布里,传给后人。\"
务婆开始吟唱《蝴蝶歌》时,龙安心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与《洪水滔天》的磅礴不同,这首歌温柔而神秘,讲述云雾生下蝴蝶妈妈、蝴蝶妈妈产下十二个蛋的创世故事。老人的嗓音虽然沙哑,但旋律中的生命力丝毫未减,仿佛真的有只无形的蝴蝶在房间里飞舞。
录制进行到中午,务婆突然停下来,要求看龙安心昨天收到的钥匙。她摩挲着那把古旧的铜钥匙,说了几句苗语。
\"她说,\"吴晓梅翻译道,\"这把钥匙开鼓楼的地窖,里面有些"老东西",对你理解古歌有帮助。但必须在在她走后才能打开。\"
龙安心喉咙发紧:\"请告诉务婆,我们一定会好好保存她传授的一切。\"
老人似乎听懂了,微笑着点点头,然后继续唱歌。下午的录制比预期顺利,到傍晚时,《蝴蝶歌》全本录制完成。务婆虽然疲惫,但神情满足,仿佛卸下了重担。
第三天清晨,龙安心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吴晓梅站在门外,脸色苍白:\"务婆又发烧了,但坚持要录完最后一部《迁徙歌》。\"
录制在紧张的氛围中开始。务婆的声音比前一天虚弱许多,但依然准确无误地唱出《迁徙歌》的每个音节。这首歌讲述苗族先民从中原南迁的苦难历程,充满地名、路线和生存智慧的描述。龙安心注意到,每当唱到关键地理标记,老人就会在膝上的白布上打个结,仿佛在编织一幅无形的地图。
中午时分,意外发生了。务婆唱到一个叫\"浑水河\"的地方时,突然语塞,眼睛茫然地望向远处。吴晓梅轻声提醒了几句,老人却摇摇头,用苗语说了些什么。
\"她说唱错了,\"吴晓梅困惑地翻译,\"这不是我们支系的《迁徙歌》,是她在梦里听来的"另一种唱法"\"
张明惊讶地停下录音:\"什么意思?难道还有不同版本?\"
务婆似乎陷入某种回忆,喃喃自语着。吴晓梅边听边翻译:\"她说十几岁时,有个从西边来的歌师路过寨子,唱了这种"不一样的迁徙歌"。当时觉得新奇就记下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川黔滇苗族的变体\"
龙安心和张明面面相觑。这意味着务婆不仅掌握本地支系的古歌,还意外保存了其他支系的变体!这种跨支系的口传资料在学术上极为珍贵。
\"录下来!\"龙安心急切地说,\"全都录下来!\"
录制继续,但务婆的体力明显不支。唱到三分之二处,她的声音突然中断,头无力地垂到胸前。众人惊慌失措,村医紧急检查后说是过度疲劳导致的昏迷,需要立即静卧。
录制被迫暂停。龙安心三人回到合作社整理已录制的素材,心情复杂。三天来,他们记录了《洪水滔天》全本、《蝴蝶歌》全本和《迁徙歌》的大半,总计超过八小时的珍贵音频。但《迁徙歌》的缺失部分像一道未完成的拼图,令人揪心。
\"已经很难得了,\"张明试图乐观,\"这些资料足够语言学家研究好几年\"
吴晓梅却摇头:\"《迁徙歌》不全就像路只修了一半。最关键的渡过黄河、分散支系的部分都在后面。\"
夜深了,龙安心独自在合作社办公室整理资料。突然,手机响了——是吴晓梅,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务婆醒了!她坚持要现在唱完《迁徙歌》!\"
龙安心抓起设备就往务婆家跑。月光下的寨子静悄悄的,只有务婆的窗口还亮着灯。屋内,老人半躺在床上,背后垫着高高的枕头,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明。
\"她说,\"吴晓梅红着眼睛解释,\"梦见蝴蝶妈妈告诉她,今晚必须唱完,不然就永远没机会了\"
龙安心迅速架设好设备,这次只用了最轻便的录音笔,尽量减少对病人的干扰。务婆虚弱但坚定地开始了吟唱,从昨天中断的\"浑水河\"继续往下。这是苗族先民大分散的关键时刻,各支系选择不同路线,形成今日的分布格局。
令人惊讶的是,务婆不仅唱完了本地支系的版本,还坚持唱了那个\"梦里听来\"的川黔滇变体。两相对照,就像同一段历史的不同视角,充满微妙而重要的差异。
录制持续到凌晨三点。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务婆长长地舒了口气,闭上眼睛。但她的手指仍轻轻抚摸着膝上那块已经打满结的白布,仿佛在确认所有歌声都已安全\"捆\"好。
\"完成了\"吴晓梅泪流满面地翻译道,\"她说现在可以安心跟蝴蝶妈妈走了。\"
龙安心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语言如此苍白。他只能深深鞠躬,表达对这位文化传承者最高的敬意。
务婆微微笑了,用生硬的汉语说:\"巴黎不去了。歌去了就行。\"
三天后,务婆的高烧奇迹般退了。村医摇头感叹这不符合医学常识,但全寨人都知道原因——老人完成了使命,蝴蝶妈妈允许她多留一段时间。
龙安心将全部录音备份三份,分别存放在合作社保险柜、县文化馆和云端硬盘。吴晓梅则开始漫长的文字转写工作,将那些古苗语转化为汉字和苗文拼音。张明更提交了特别报告,建议学校开设\"苗族声学遗产\"研究课题。
至于那把铜钥匙和神秘纸条,龙安心暂时收了起来。他知道,当时机成熟,鼓楼地窖里的\"老东西\"会揭开新的篇章。而现在,最重要的是确保务婆传授的古老歌声,永远在这片土地上回响。
秋日的阳光透过合作社的窗户,照在桌上那捆\"歌布\"上。龙安心轻轻抚摸那些神秘的结,仿佛能触摸到凝固在其中的千年记忆。窗外,务婆正坐在鼓楼前,教孩子们唱一首简单的《蝴蝶歌》童谣。苍老与稚嫩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飘向雷公山蔚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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