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温吃饭的时候,一般不甚愿意说话和想问题。
他喜欢细嚼慢咽,好好享受美食的滋味。
席上菜式有十道左右,由兰素亭亲手做的只有一道,是贼王八王建的近亲,一整只清蒸甲鱼。
甲鱼,正名鳖,又名鼋,相比龟类,肉更多,味更鲜嫩,周朝开始就是著名的美食。成语“食指大动”,就源自春秋郑国朝宴吃甲鱼的故事。
这只甲鱼以砂锅蒸成,掏空内脏后填入香蕈、鸡丁、笋片,又以葱、姜、料酒、胡椒粉调其味,出锅后鲜香逼人,胡椒的微辛越发增人食欲。
朱温以竹刀切下蒸鳖小块裙边,用筷子夹入碗内食之,入口顿觉爽滑万分,细品之后,用饭匙挖一勺江东好米饭,混着咀嚼,用米饭的绵滑去除油腥。
春秋之时,南方人口少,稻米生产有限,以致在北方连大米饭也是珍馐之一。《论语》中孔夫子就曾斥责宰予“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把宰予为父母守丧时吃大米饭,穿锦绣衣服,当做道德不端来声讨。
到本朝,江淮日益开垦,稻米产量暴增,大量运输到关中填补粮食缺口,以至于三秦之人,亦多以米饭为食。
朱温生长的宋州、徐州一带,地处南北交界,麦、粟、稻均有种植,无论白米、面疙瘩、小米粥,他都吃得惯。但相较之下,还是觉得米饭口感好些。
当朱温大快朵颐的时候,杨行密也讲完了自己的过往。
讲得甚是简略,因为杨行密不愿意显示自己的软弱,来被人同情。
朱温用餐刀切下一片甲鱼裙边,示意杨行密自己来夹:“这鳖乃贼王八的亲眷,是我家义妹兰素亭亲自下厨蒸制的,鲜美胜过宫廷绝味。杨兄也来尝一口?”
历史长达千年的分餐制,在本朝开始,转为合餐制,一群人共桌而食。但朱温仍觉得,用筷子直接夹菜到别人碗里,很是招人厌。
朱温当众说出“义妹”二字,让兰素亭眼角微微动了动。但她心中洞明,这才是真正负责任的话儿。
杨行密伸箸夹了裙边,举止端静,悠悠细品:“鳖裙胶质丰沛,其美胜过豚蹏。但能做得如此鲜嫩爽滑,堪称仙品。”
朱温与有荣焉道:“我就说了,吾家芷臻妹子的手艺,怕是连七仙女为董永家织锦的巧手,也比不上哩!”
说着目光瞥向兰素亭,只见她得了夸奖,小脸微微泛红,极是秀丽可爱。
“小心我师弟钱鏐。”杨行密忽然沉声道:“他在杭州石镜镇将董昌麾下效力,已有数年了。雷帅派兵讨平王郢,就有他一份战功。”
藏剑山庄这一代的得意门生,并不止杨行密一人。
杨行密出于师兄弟之情,并没有谈及的是,钱鏐同样与曹师雄等人多番合战。不仅擒杀了配合曹师雄作战的浙江本地义军首领朱直管、王知新,就连镇海节度使裴璩击杀曹师雄一役,钱鏐也出了不小力气。
与杨行密一般,这位钱鏐,无疑也称得上当世人杰。
杨行密又正色道:“杨某人此番相助各位,无非是师恩深重。家师乃至情至性之人,屡次提及王盟主对我藏剑一派的恩义。杨某临行前,对家师跪地三叩,以谢师恩。”
师徒之间,三叩结缘,三叩绝缘。
杨行密言外之意,他老师是正人君子,今后绝不会与草军为敌。可他杨行密三叩谢过师恩,这番领兵援救草军,报了王仙芝盟主昔年恩义。下次杨行密与朱温等人相见,或许就是敌人了。
“杨兄的师弟钱鏐,倒不像杨兄这般有挂碍。”朱温微笑道。
“钱师弟父母皆在。而杨某少失怙恃,蒙师尊解救于危难之中,抚育成人,有同生身父母。况且,师弟未曾受过官家什么委屈,自然可以当他的大唐忠臣。”
杨行密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节,滴水不漏。
朱温目光瞟向芒砀山张归霸、张归厚、张归弁三兄弟,只见三人都面有愧色。
当初贪恋富家翁日子,不肯入伙。如今已经加盟草军,念及昔日的不顾恩义念头,不由心生愧怍。
其实朱温看得明明白白。什么是忠,什么是义,都是维持社会秩序的手段罢了。
即便是反贼,也必须讲忠义,不然就只能破坏,建立不起新的秩序。
藏剑庄主和杨行密这对师徒,如草军诸人一般早有反志,只是还在等待更好的时机。他们于朝廷不可谓忠,就只能先以义为标榜。
庄主令杨行密协助草军摆脱追击,除了报恩之外,难道没有希望黄巢进一步搅乱局势,为杨行密起兵提供机会的想法?而他培养杨行密、钱鏐两个弟子,又何尝不是广撒网,作两手打算?
藏剑山庄的叶庄主,明明是个心细如丝的人。山庄旧日在杭州,是他们叶家世代的产业。后来搬迁到扬州,为吸纳人才改为师徒相传,不拘于一家一姓,叶家也从台前转到幕后。
叶庄主是近百年七代庄主中唯一一位姓叶的庄主,稳坐掌门之位三十年,还培养了两位堪称当世人杰的门生,足见此人手段。
但草军受了藏剑山庄的恩惠,就没人会公然挑破这些。
这并不值得非难,忠义的行事方式,需得能为人带来长远利益,才值得践行,古人遂有“养望”的说法。
杨行密养望多年,正是等待利剑出鞘的一刻。
欢宴既罢,朱温亲自送别杨行密。
到长亭之上,杨行密吹笛一曲,曲终,两人屏退亲兵,相对而谈。
“朱兄可猜出花王在为谁做事了?”杨行密问道。
“这个人一定野心勃勃,想要取大唐而代之。”朱温笃定道:“花王既然是魔门中人,绝非什么善男信女。让她跟明世隐一样老实做朝廷鹰犬,不如让骆驼穿进针眼里。”
杨行密露出深以为然之色:“此人可是雷帅高骈?”
“杨兄明明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问我?”朱温揶揄道。
“雷帅确实不满朝廷,更有手腕,有实力,还足够心狠。但魔门中人,要的还有一条,能控制。”
杨行密道:“花王虽年纪大了一点,嫁给雷帅做续弦,毕竟不合适。且雷帅又没有出色的子嗣。”
朱温微笑道:“岭南有一人,乃隐太子李建成之后,掌握要藩,财力雄强。其子李逸以率性任侠名世,前番与我草军为难的昆仑派、翠烟门,据说都与李逸大有勾连。”
杨行密点头赞许:“两浙乃国家赋税重地,淮南乃宰相摇篮,皆深受朝廷监视;闽地户口稀少,难以养兵,江西乃困龙之地。唯有岭南东道,商税足养兵十万而不加民赋,进可收蛮獠以控天下,退可守关岭割据一方。”
黄巢军南下的目标,也正是岭南,广州的商路利润,足令草军实力遽增。
花王尤滴为什么千方百计与草军为敌,一目了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