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闸的青石凹槽里,墨微辰冻得缩成一团。
淤泥糊满了左腕的“天工手”,五指上的乌金薄刃在雨夜下闪着寒星似的光芒。闸门的铜钉锈了多年,即便她神兵在手,剔出的时候亦不免发出响声。
她不敢蛮来,闸顶传来淮西军卒粗嘎的调笑,混着油腻的酒气罩下。
“娘的,大过年的什么破天气?人家吃肉,某等却在这狗都不来的地方挨饿受冻”
“可不是嘛!今日宴上的羊羔肉堆得比龙亭台阶还高,大家都有肉吃,怎么哥俩这么倒霉?”
“就是!自皇帝老儿下了罪己诏,大王高兴得大宴三日,一日比一日更阔气!听说到今日,连那舞姬的绸带里都缠上了金箔,啧,撕下来肯定够老子吃半年”
两人说着说着巡回去了,脚步震得水珠滴下,顺着墨微辰湿透的鬓角落在冰冷的指尖上。她轻轻松了口气,三哥墨怀瑾带笑的声音撞进记忆,清晰得如同耳语:“娇龙儿,想要人家发现不了,你得成为吹拂的风。”
随后她俩化作狂风暴雨,将祠堂的供桌洗劫了个干净,罚跪的惩戒自然又加了一倍。
墨微辰嘴角勾起,差点笑出声。
她三哥唤作怀瑾,乃因他出生之时便白净得令人惊讶,眼神清澈得让人羞于直视,父亲当即定了这个名字,予他将来成为高洁君子、外润内坚的美好期许。
然而墨怀瑾本人,却简直是猢狲托世,日日领着她胡作非为,事发还要把她卖了推出去“顶缸”——她那时还只是个刚拿稳筷子的娃娃,撬开密室机关这种事又怎么可能是她亲手干的?
三哥撒的谎自然全变成了打在他自己身上的板子。挨打的时候,三哥一边满院子跑得嗷嗷叫,一边还抽空冲看热闹的她挤眉弄眼。
他是她童年里最鲜活、最明亮、也最让她无奈又死心塌地喜欢的那一抹色彩。
然而如今,折磨色彩竟然被困在了龙亭的宫摞宫之中。
她得到三哥消息的那一刻,似被巨大的闪电劈中。三哥的字写得匆忙,乱得她几乎认不出,但那只白尾鹞子却绝不会错。她自小便听惯三哥的话,既然三哥说“谁也别信”,那定然谁也信不得。
即便是那个人。
毕竟三哥只会逗她,却从不会真正让伤害落到她身上。
她毅然潜行离开东都,沿着线索一路追踪到汴州,三哥的身影始终不见。如今朝廷势弱,汴州城已成了去年许州叛首的地盘,淮西五獠重出江湖,她一边躲避熟面孔,一边苦苦寻找三哥踪迹。
直到不久前,偶然得知三哥很可能已经出事,被关押在叛首的府上。
龙亭。
前节度使的衙署,叛首围城拿下汴州后,将此处占下,重建为固若金汤的堡垒。然而再坚固的堡垒又哪儿赶得上墨家堡一星半点?
若不是龙亭守卫森严,她早轻易潜入了去。
眼前闸门上巨大的九宫水纹锁,铜钉排列有着独特的韵律。天工手五指倏然探出,轻柔如抚琴弦,顺着风雨声拂过冰凉的机关。她指腹精准地滑入钉帽下细微的罅隙,寸劲一吐,无声无息。
在那俩守卫走至最远处那一刻,沉重的闸门微微一颤,下沉三寸。冰冷浑浊的水流瞬间裹住她,将她拖入幽暗的闸底水道。
馊酒、呕吐物和淤泥陈腐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墨微辰以布巾覆面,贴紧湿滑的壁砖潜行,像一尾无声的鱼。头顶石板的缝隙间,泄下宴厅迷乱的喧嚣声,与安静得如冰窟似的水道呈强烈对比。
“三哥,等我”
墨微辰咬牙摸黑前行,没有内力相抵抗,湿透的她越走越冷。水道的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湿透的衣衫,刺入骨髓。墨微辰强忍着,但那股深入脏腑的冰冷激流最终还是冲破了她的忍耐极限。
“阿嚏!”
一声短促却清晰的喷嚏,在死寂的水道中骤然响起!
头顶石板缝隙间传来的宴乐喧嚣,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紧接着,一个带着醉意却警觉的声音清晰地砸了下来:
“嗯?下面……什么动静?”
“耗子吧?这老水道里耗子比猫还大!”另一个声音含糊地应和。
“不对……老子听着像人打喷嚏!”第一个声音带着狐疑,“这里毕竟是抄家伙,下去看看!”
墨微辰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暴露了可以逃走,但要再进来可就难了。她顿时以身体紧贴湿滑冰冷的壁砖,无声无息地滑向最近的一个拱形岔口。几乎是刚没入岔道阴影的瞬间,头顶那块石板“嘎吱”一声被掀开!几道摇晃的火把光柱和浓烈的酒气倾泻而下,粗鲁地扫射着她刚才站立的位置。
“怎么没人?”
“老子就说你喝多了吧!走走走,晦气!”
骂骂咧咧的声音伴随着石板重新盖上的闷响渐渐远去。
墨微辰靠在岔道冰冷的石壁上,极速前行里此地,直到拨开一片浓密如帘的湿冷藤蔓,眼前豁然洞开。她刚喘了口气,却正好对上两双惊讶的眼。
“谁?”慌张的守卫瞬间拔刀,昏黄的火把光映照下,脸上满是惊愕和凶狠。
退无可退!墨微辰眼中寒光一闪,毫无犹豫地出手。即便她武功大不如前,对付两个守卫却不需什么招式,“天工手”轻巧便将人拿下。另一人丢下刀子就跑,被“千机引”银链挂住了脚,呼喊的话已来不及出口。
墨微辰迅速放手,任由尸体滑落。容不得她休息,她必须更快、更快!
巨大的危机感笼罩了她。龙亭的守卫武功稀松,却绝非寻常,他们彼此呼应,巡逻路线严密交织。一旦某个固定哨位失联超过一刻,或者巡逻队未能按时交汇,警报立刻就会传遍整个龙亭!
她一路如履薄冰,宁愿绕远、钻污渠也不敢惊动守卫,就是因为这个!
墨微辰将两名守卫藏进藤蔓之中,紧急辨了方向,朝关押犯人的囚室奔去。
石壁的尽头,石门发出沉闷的呻吟。墨微辰打倒门边守卫,喘着气将门旋开。浓重的腐臭混杂着新鲜的血腥味,如同有形的拳头,狠狠砸在她脸上。但她顾不得自己——
囚室中央的铁柱上,锁着一个不成人形的影子。
“三…”呼唤卡在喉咙里。
那人影猛地抬头,枯草般的乱发间,死灰般的眼中爆出一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