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执素几人赶到时,程秀两眼黑洞洞的,像被抽走了魂灵。
四肢宛若被丝线吊着的僵硬竹节,拷在守门裤脚上,反复被踢开,又反复重新探出,口中喃喃:“不可能,这绝无可能,绝不可能,我哥哥程悯,十六岁就考上济世楼,三年就顺利结业,来了不渡门,天资聪颖,不是废物,不是废物……”
天边惊雷乍响,春雨滂沱,密冲冲的雨点裹溅起泥浆,甩打在他脸上。
破洞的鞋尖露着脚趾,脚趾血泡被脏水泡烂,血水糜糜。
视野愈发模糊,翻溅的泥水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截衣摆。
来者唇齿间含着一声压抑长叹,而后俯身,从程秀怀中捡起那本已经散了页的手札,低哑的嗓音被雨水冲刷。
“等雨小些,我带你去见见你哥。”
一等就是三个时辰。
姜执素早与那人互相通了身份,此人姓柳,是当年程悯的同僚。
程悯死后,托他代替自己给尚在济世楼求学的弟弟寄钱寄信,连那份手札也是柳大哥翻出来特地寄过去的。
他们被领到不渡门十几里外的一处山头。
一场大雨后,山林就是一整块吸饱雨水、鼓胀满溢的青苔,踩过的每一步都水滋滋的响,直到一个简陋土黄的坟包出现在他们眼前。
姜执素回头,见程秀似乎比方才回了一点魂,怯懦地站在坟包前好半晌,才膝盖发软,“扑通”一声跪下去,面贴着湿土,再度恸然大哭。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雨又湿湿凉凉,绵绵不尽地下了起来。
程悯是自尽的,跳河,还是一条洪水暴涨、奔涌无情的河,跳下去后连尸身都找不回来,只能做个衣冠冢。
而往前倒,多倒几年。
初入不渡门的程悯曾也意气风发,可如同黄粱一场,在短短几个月后,他就听闻了地黄村遭妖兽侵袭,药田尽毁之事。
他在宗门内为全村着急,好不容易告假回乡,却面色苍白地发现地里已成片成片洒下了护灵花的种子,早已成苗,匍匐在干涸的地里。
护灵花有毒,会使人短寿。
他当是乡亲们见识少,不识得此物,连夜将所有花苗全数拔去。
隔日就被全村人声泪俱下地找上门来,说花籽是花了最后一点钱买的,种不出花来,全村人都会饿死困死。
几十双婆娑的眼击溃了程悯的心,他竟没想到,自己一夜功夫将全村乡亲最后的希望尽数毁于一旦。
泼天的歉疚压得他透不过气。
孤儿寡母的,当着他的面悲恸撞墙。心气暴躁的,提着砍刀上门打打砸砸逼他赔偿。
一片人仰马翻的喧嚷中,出来个外乡人,问他愿不愿意卖了自己的灵根赔偿大家,反正卖了也不会死,他人也已入了不渡门,大不了熬上几年再攒些钱,换个新灵根。
“没事。”
“没所谓。”
“你的灵根可是能卖上好些钱。”
“乡亲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忍心让他们都去死?”
……
一句一句话,像麻药,敷在程悯被挖了灵根后血肉模糊的后颈上,麻痹了疼,敷在他一步一步失魂落魄回到不渡门疲惫身躯上,麻痹了空落。
却敷不了他摊开昔日熟稔医书时,忽然陌生的字字句句,麻痹不了那一瞬间翻涌上来的无尽绝望。
山色青青,冷雨无声。
柳大哥转过身来看向几人,说,他在程悯抑郁而终后替他整理遗物,翻到柜子里每一件旧衣裳口袋里,都密密麻麻塞满了碎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满了“蠢材”二字。
柳大哥不方便留外人。
姜执素说没事,就把程秀给带走了,找了间客栈住着,让苍术再给瞧瞧,这小子一个月来接连受重创,忧思过重,早都不成人形了。
等他好一点先带回长生宗养养病,反正长生宗也不嫌多这么一个人,日后还要不要继续考医修,就随他去了。
苍术吩咐店小二熬药夜半三更才回来,见谢南无守在房中当门神,姜执素则惦着那本湿淋淋的手札在看,跟谢南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真的尸骨无存了吗?其实沿着河水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呢,用寻踪术。”
“……游山玩水?哇,你有没有点良心啊,招人尸身的事,那能叫游山玩水?怎么这么恶意揣测我?”
苍术进去接话:“你的话,心思邪一点也正常。”
姜执素拍案而起,啐了他一声,而后转了转眼珠问:“程悯当年那个局,还有别的解吗?若是你,你可还有其他办法?”
苍术眼也不眨:“没有,条条大路通死路,当年的地黄村山穷水尽,村民连换个地方生存的本钱都没有,护灵花长得快回钱早,下下策也是策,至少还能让人活下来,后面几年花越种越多,连带着移植灵的活儿想必也就多了起来,活越多,就又需要更多的护灵花,这是个左右互搏绕不出去的宿命。”
姜执素眼底起了团雾气,喜爱的茶直到放凉了也没心思再多喝一口。
黑产就是个无底洞,起初是救一时命的特效药,往后就是种在人心里的毒。
她想起二十几日前在地黄村,见一个年轻的村民满眼狂热,大言不惭地与人聊起灵根移植——“穷人凡人要那玩意儿干嘛?咱们这又不是家底厚的大宗门,符咒、术法、灵药哪个不要钱?不如直接换给那些家底厚的,一心琢磨修仙的,人家用好的灵根可比咱们有用多了,那才是好灵根该去的地方,也算是互惠互利了,嘛,行善积德的事,再说了,你不想卖难道还有人逼着你卖不可吗?”
那还真说不准。
姜执素嗤笑了声,世间的穷人多了去了,要把穷人逼上绝路也容易得很,绝境之下,难不成还有别的选择?
她转过脸来,勾住谢南无护腕上的系带,昂着下巴呛苍术:“知道你没用,我们谢护法不一样,若是他,肯定会有办法。”
她想冲散一点气氛里的苦顿,苦中作乐,玩笑而已。
只是烛火摇曳,火光在谢南无侧脸上翩跹,他传来的嗓音几乎不带一点感情,沉郁极了。
“我,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