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雨丝缠着梨花香,在长沙城青灰的瓦檐上织成雾帘。
二月红立在红府雕花门廊下,鎏金竹骨伞沿垂落的雨珠串成水晶帘幕,将青石板路上匆匆跑过的黄包车夫、挎着竹篮的妇人都模糊成水墨画里的剪影。
他伸手抚过袖中温润的青玉扳指,凹凸的缠枝纹路烙着前世记忆,那年也是这般雨天。
丫头跪在泥泞里求药,这枚扳指随她颤抖的肩头滚落,在青石阶上磕出蛛网般的裂痕。
\"二爷,码头那边\"管家福伯捧着铜手炉欲言又止,苍老的面皮被雨气洇得发青。
二月红拢了拢月白长衫广袖,绣着暗金木槿的衣摆扫过朱漆门槛,惊起廊下躲雨的白颈鸦。
他知道此刻码头正跪着个卖阳春面的姑娘,杏眼噙泪的模样像沾了晨露的木棉花,可这世他再不愿做那个被算计着摘花的痴人。
矿洞阴湿的气息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时,二月红听见了铃铛声。
不是前世记忆里丫头腕间细碎的银铃,而是沉郁的青铜脆响,混着女子清凌凌的嗓音:\"坎位三寸,当有暗流。\"
火把昏黄的光晕在岩壁上跳跃,穿竹青短褂的姑娘正俯身查看青苔斑驳的矿壁。
乌油油的麻花辫垂在腰间,发梢系着的青铜铃随着她仰头的动作轻晃,在洞顶渗水的滴答声里撞出空灵回响。
她忽然转身,跳动的火光映得眉间朱砂痣红得灼眼,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阁下要在这看多久?\"
二月红这才惊觉自己已驻足半刻。寻常女子独自出现在矿山定要惹人疑窦,可这姑娘握着黄铜罗盘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有常年采药磨出的薄茧,倒像是
他目光扫过她腰间挂着的紫金药囊,囊角用银线绣着指甲盖大小的\"苏\"字,针脚细密如星子。
\"苏家药铺的人,来探矿脉?\"他往前半步,玄色千层底布鞋踏在渗水的碎石上寂然无声,袖中暗扣的三枚铁弹子无声滑入掌心。
前世矿山坍塌时裹着血沫的惨叫犹在耳畔,此刻出现的任何变数都需警惕。
姑娘却轻笑出声,腕间青铜铃撞出一串清音。
她收起罗盘,从怀中掏出块油纸包着的薄荷糖,剥糖纸时露出半角泛黄图纸:\"苏砚秋,来寻父亲十年前失踪前最后勘测的矿道。\"
葱白指尖点在图纸某处,二月红瞳孔微缩,那分明是张启山前日才与他看过的密卷残页!
岩壁忽然传来细微震动,细碎砂砾簌簌落在苏砚秋肩头。
二月红还未动作,忽见她旋身扑来,竹叶清香掠过鼻尖,冰凉的手指如游蛇般攥住他手腕往侧方疾退。
轰隆声震得耳膜发痛,千斤坠石裹着尘烟砸在他们方才站立之处,飞溅的碎石划破她袖口,露出一截白玉似的小臂。
\"离位生门在震三。\"她喘息着松开手,发间木槿花瓣擦过他襟前玛瑙盘扣。二月红这才看清她耳后有道浅淡疤痕,弯如新月落在羊脂玉上。
前世丫头总爱用茉莉香粉遮掩耳后,而眼前人却任由青丝拂过伤痕,恍若未觉。
洞外骤雨敲打矿石的声响忽然清晰,苏砚秋低头整理散乱的图纸,发梢铃铛叮咚作响:\"二爷避人避到矿洞里,倒与传闻中爱戏成痴的红二爷不大相同。\"
这话说得放肆,偏生她眉眼沉静如古井,倒显出几分超脱年纪的从容。
二月红捻着腕间残留的温度,忽然想起前世也是这般雨天,他在梨园回廊捡到瑟瑟发抖的丫头。
而此刻雨幕中传来急促脚步声,张启山低沉的嗓音混着马靴踏水声传来:\"二爷果然在此。\"
苏砚秋迅速将图纸塞回怀中,退后时绣鞋踩到湿滑青苔。
二月红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见她腰身轻扭已稳住身形,指尖擦过他掌心,留下些许冰凉的药香。\"
苏姑娘好身手。\"他收回手,袖中铁弹子不知何时少了一枚。
\"不及二爷袖里乾坤。\"苏砚秋晃了晃掌心多出的铁丸,眉眼弯成月牙。
转身时铃音没入雨声,二月红望着她消失在矿道深处的背影,忽然觉得重活一世,有些命数或许真能改写。
张启山带来的消息打断了他的思绪。当听到\"日本人正在探查矿山\"时,二月红摩挲着青玉扳指上的裂痕,那是前世为救丫头硬闯德国领事馆时留下的。
而今生,或许该换个缘由闯一闯这龙潭虎穴。
雨势渐歇时,二月红在矿洞口拾到一枚青铜铃。
铃身刻着饕餮纹,内壁沾着星点朱砂,对着残阳细看时,那抹暗红竟与苏砚秋眉间朱砂痣别无二致。
远处传来悠长的卖花声,穿杏红衫子的卖花女挎着竹篮走过湿漉漉的街巷,篮中木槿沾着雨水,恍若那人发间跌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