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已经结束，云平也逐渐适应了开学后的种种，想像中同学们的异样眼光并没有过多地停留在他的身上，或许大家都知道，不关注不提起，保持善意的沉默，对连家一家人来说是最好的。

父亲两个字是云平心底不能碰触的痛，多少次恍惚中，云平仍能感觉父亲在书房，在院里，在校园里，午夜梦回却是巨大的失望、痛苦、迷茫，好像黑暗中的向日葵，失去了太阳，失去了追随的阳光，身体逐渐萎靡。

可他却不能低头。他明白，母亲并没有让他们兄妹四人依靠的能力，自己作为长子，父亲经常教导要肩负起男子汉大丈夫的责任，现在想来，父亲仿佛预知自己将要提前离场，于是着力培养他作为脊梁的勇气和能力。

父亲走得匆忙，没有留下一句话，但平时的教导和磨练历历在目，音容宛在。

云平迅速调整好心情和状态，戴上帽子骑上车，继续送奶，以后这送奶的工作将永远由他一人来完成，想到这里，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他使劲瞪大眼睛，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

6点半，云平准时回到家里，手里拿着两瓶温热的牛奶，徐云坐在堂屋八仙桌前，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和西红柿鸡蛋卤子。

“妈，你怎么起这么早？”云平看见妈妈坐在饭桌前很惊喜，自从父亲去世，许久没见母亲端坐在饭桌前了。

“快来趁热吃，云洁云升快来吃饭了。”

云洁过来摆放碗筷，云升显得很惊讶，“妈妈你的病好了吗？”

“嗯，我没事了，今天有课，一会儿吃了饭我们一起去学校。”

军训结束，学校开始正式课程，徐云不打算一直在家里躺着，她要上班，她要工资，她还要给丈夫讨个说法。

大家正吃着，魏奶奶过来接连莲了，魏奶奶是连家多年的邻居和好友，是位退休的特级教师，老公去世得早，两个孩子都是魏奶奶拉扯起来的，姐姐齐筝大学医学专业，因为表现优异，十年前去美国交流学习，拿了绿卡留在美国了。弟弟齐衡是个土建工程师，上海交大毕业后留在了上海。

魏老师一生桃李满天下，两个孩子又如此优秀，本应安度晚年，却是个爱热闹的人，两个孩子虽然孝顺却都不在身边，老来膝下寂寞，便与连家交往密切。

连升和连莲都是魏奶奶帮忙看大的。好在连家兄妹都乖巧懂事，也亲魏奶奶，两家处的跟一家似的，平时连父连母同时上班，连莲都是魏奶奶带着的，昨天就商量好了，今日开课，连母去学校报到，连莲就接去魏奶奶家。

这边吃好了饭，连莲被收拾利索抱了出来，瘦瘦小小的连莲软软趴在魏奶奶的肩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魏奶奶，连莲想吃西红柿鸡蛋面，卤子我给留好在碗里，面条怕坨了没有留，待会想吃了给她下一把挂面吧。”云洁细细叮嘱。

“好好好，你们都去学校吧，家里交给我就行了。”

几个人整理书包教案一起出门。

这是出事后徐云第一次踏出家门，饶是做了诸多心理建设，走在路上还是不自然，总觉得许多人在盯着她看，实际上，真的是许多人在盯着他们看，毕竟从连家出事以来，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整齐的一家人。

徐云故意把胸脯挺得高高，昂起脖子来走路，可不协调的手脚却出卖了她。

走在后面的云平、云洁对望一眼，各自苦笑。看来他们的妈妈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午饭照常打回家里来吃，兄妹三人的学生餐加上妈妈的老师餐，虽不富裕，勉强也够吃。

小连莲在魏奶奶家吃过午饭已经午睡了，其他人自然围坐在八仙桌前，食不言寝不语，这顿饭吃得像默片。

吃过午饭，云洁端着碗要去洗刷，连母叫住了她：“下午上课前，云洁陪我去趟校部，我们去找郑校长和付校长。”

“嗯，好的。”虽然云洁不知母亲为何要她陪着去校部，却先答应下来。

“妈，你是要去校部问爸爸烈士称号的事情吗？”云平问。

徐云顿了一下，“这件事情不用你们管，我去找校长。”

“我听班里张晓梅说，这个荣誉称号不是学校里给的，是县教育局管的，要找的话得找教育局局长。”徐云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张晓梅的爸爸是教育局的副局长，她说她爸爸知道这件事情，学校的申请早就打到县教育局了，县教育局说还要继续向上头市教育局请示。”

徐云若有所思，上次县教育局来的那个白主任，好像挺大的干部，要不去教育局问问他吧。

云洁也想起了那天那个，穿着白衬衣，像小白杨一样挺拔的人，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他能帮忙。

“晓梅的爸爸一直关注着这件事，有进展他会第一时间告诉我的。”云平小心翼翼看着母亲的脸色。

徐云思索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先找学校领导，找过学校再找县教育局更好一些，如果事情不好办再采取非常手段，比如去找找那个白主任或张副局长。

吃过午饭，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学生们在教室或躺或趴，小睡一会。但校部办公室的老师们却没有这个待遇，备课的，训导学生的，批卷子的，一派忙碌景象。

副校长办公室在三楼东侧，云洁跟着妈妈来到校部，经过一个又一个教师办公室，终于来到一个相对安静的门前。

云洁注意到，门口的牌子挂的是副校长室，连母整理了一下头发，顿了顿，回头看了一下云洁，示意跟上。云洁觉得，妈妈的面部表情，嗯，整理的挺到位。

“咚咚咚”的敲门声缓慢又有力量，显得徐云很有教养。

“请进！”一声低沉而又雄厚的声音，跟印象中付校长的形象不大相符。

两人推门而入。

付校长大名付有庆，是分管行政事务的副校长，也是学校里最年轻的副校长，据说是县里哪位领导的小舅子。

有庆的办公室看起来不大，却收拾的简洁明亮，本来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看见连家母女进门，猛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向前，握住徐云的手，“师母，您怎么来了！”

“师母？”难道付校长也是爸爸的学生？云洁注意看付校长的表情，恭敬又急切。

“快坐，快坐。”付校长虚扶着徐云坐在会客沙发上，又手忙脚乱的涮杯倒茶，徐云耐心地看他布茶，等茶杯端在手中方才慢慢开口：“我来请你帮忙。”说完这一句，眼圈便红了。

“师母你看你这么客气，有什么事说就行，说帮忙太见外了。”付有庆屁股都坐不住了。

“我知道你是为连老师的事情来的，这事我心里记着呢，唉”付有庆偷看师母通红的眼睛，还有一直低着头不吭声的云洁，心里一阵发苦。

连老师去世有段时间了，被救的那个小孩子就像凭空出现的孙猴子，又凭空消失了。到底哪来的孩子，一点线索也没有，人已经下葬，本以为舍己救人的英雄称号是应得的，谁知因为被救人找不到，连个荣誉称号都申请不下来。要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称号，更关系到身后人的经济补偿和待遇。

看着瘦削的师母，孤儿寡母真是怪可怜的，徐云一直低着头，一味拭泪，连云洁乖乖依偎在母亲身边，也是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徐云明白，该使的劲，有庆这边绝对已经不遗余力地使出来了，今天来这边只是例行来一趟，完成一道程序，真正能使上劲的是郑校长。

话不用多说，徐云站起来，有庆来扶，徐云拍拍他的手：“有心了”。

“你今天还去找郑校长吗？”有庆连忙问，“我就不陪你过去了，赵校长办公室在楼上这个位置。”有庆伸出指头指一指头顶，“你单独去找他比较好。”

徐云心里了然，伸手牵着云洁出门，有庆送到门口，眼睁睁看着母女俩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