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注意力投向那个大房子。
人类很擅长取名字，他们通过名字来区别不同的房间。
眼前的大房子名叫神谕裁断院，门前立着三块石碑，各自刻有一句铭文：
“认识你自己”、“凡事勿过度”、“妄立誓则祸近”。
艾莉教过我识字，我认得上面写了什么，但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艾莉也不懂，她向周围人请教。
有人回答了她的问题。
“这是古希腊德尔斐神庙阿波罗神殿门前的三句石刻铭文，被称作德尔斐神谕。这三句话中最出名的是第一句——‘认识你自己’。据说这句话出自古希腊七贤之一、斯巴达的喀隆，也有说出自泰勒斯或者苏格拉底。根据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记载，有人问泰勒斯‘何事最难为？’他答道：‘认识你自己。’这句话通常被认为是劝人要有自知之明，明白人只是人，并非诸神……”
我认出了说话的人，他是我最讨厌的人类，没有之一。
他叫但丁。
他拥有许多头衔，比如大长老、审判长、容器缔造者、亚弗戈蒙之父……我不能理解其中区别，但我知道我会变成现在的样子都是“拜他所赐”。
我对权威这个概念的理解，就是从但丁身上获得的。
……
神谕裁断院是座巨大的圆形房间，里面有无数坐席，坐席间两座高台高高耸立、遥遥相对。
但丁威严的站在其中一座高台上，另一座高台上站着的，不出意外就是马森。
马森看上去似乎不算讨厌，至少他的味道比其他人类都要淡些，他和但丁仿佛光明和黑暗，搅动着恶臭或不那么臭的味道，在房间内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旋。
但丁高声宣读着马丁的罪孽，随着他的话语，光明不断退缩，最终只剩微弱的一点。
恶意从四面八方涌来，令我感到深深的恐惧。
“……艾福莱斯特·马森，你可认罪？”
但丁停了下来，等待着马森的回应。
马森沉默了很久，低垂的头颅抬了起来。
“我不认为自己有罪。”
“直到现在还不知悔改吗？”但丁沉声道，“神谕裁断院允许你自辩，但我个人认为这毫无意义。你的傲慢险些造成无可挽回的灾难，在事实面前，你的一切诡辩都将遭到唾弃！”
“大长老，不，但丁先生——”马森冷笑道：“但丁在《神曲》中将自己设为‘被选中的记录者’，以凡人身份审判历史人物，甚至将教皇打入地狱。以诗歌重构宇宙秩序，将个人道德观凌驾于时代权威之上……呵，你以但丁为名，我看你才是十足的傲慢！”
马森环顾四周。
“我不否认我的傲慢，诚如你们所说，我的所思所想不代表真理，我的所作所为也不代表高尚，但我愿意追求真理和高尚，我忠于自我，我问心无愧！”
马森的话语在房间内回荡，引来阵阵骚动。
“噤声！”
但丁呵斥了一声，一如既往的威严说道：“忠于自我？你先认清你自己吧！你以为你是谁？太阳？”
面对但丁的质问，马森大言不惭地回应道：“如果太阳代表着无私奉献，那么我会努力成为它！至于认清自我？借用尼采在《道德的系谱》中的一段话来回答你：我们无可避免跟自己保持陌生，我们不明白自己，我们搞不清楚自己，我们的永恒判词是：‘离每个人最远的，就是他自己！’”
但丁双手撑着审判台的浮雕护栏，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这样就能给予马森更多压迫感。
“你以尼采的箴言为盾牌，却忘了他的警告——奴隶道德对强力意志的毒害！你口中的‘忠于自我’，不过是奴隶反抗主人的怨恨所化！你想要打破技术垄断，不是为了真理，而是打着‘无私分享’的旗号，掩盖自己被排挤在长老会之外的怨怼罢了！”
“弱者才会怨怼！弱者才会将自身的无能转化为对强者的道德谴责！我自信并非弱者，所以你的指控并不成立。”马森摇头笑了笑，说道，“但丁先生，你造就了亚弗戈蒙，你有没有想过，当你用它篡改因果律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强者的体面。你们在畏惧，畏惧改变，畏惧火种蕴含的狄奥尼索斯精神，那会撕裂阿波罗式的权力牢笼！”
“然后呢？”但丁没有丝毫停留，反问道：“撕裂旧牢笼，建立新牢笼？你要明白，不论你如何努力，也无法拯救他人。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满足了口腹之欲，就会想要更多。当技术储备无法压制他们不断膨胀的欲望，那才真是灭顶之灾！”
“那又如何？”马森反驳道：“总比做群被圈养的牲畜更好！”
但丁语气充满悲悯：“醒醒吧，圈养是为了更好的保护弱者。”他的气势愈发强盛，“查拉图斯特拉的深渊会吞噬所有蔑视‘畜群道德’的疯子！这就是为什么尼采最终在都灵街头拥抱被鞭打的马——他看透了你们这类伪超人的悲剧！”
马森纵声呐喊：“是谁将‘畜群’定义为需要保护的弱者？又是谁把‘保护’变成技术垄断的锁链？福柯早已戳穿你们的诡计——权力通过‘知识考古学’伪造道德谱系，把压迫包装成神圣使命！当你们逆转时间，你们已经触犯了历史辩证法的铁律！你们才是罪犯！”
……
但丁和马森的争吵愈来愈激烈，我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我只觉得厌烦。
更让我厌烦的，是大房子里污浊的、善变的人类灵魂，他们忽黑忽白，搅动不休，唯一不变的是那股永不消散的恶臭。
马森最后还是退缩了。
他意兴萧瑟地摆手：“罢了，我会放弃学者身份，至于是流放还是处死，都随你们高兴。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制造时间悖论的行为，已经证明了你们的软弱——你们恐惧未来，你们畏惧不可知的挑战。我，羞于与你们为伍。最后，借用尼采在《权力意志》里的箴言，我衷心的奉劝你们——‘永恒轮回是最极端的虚无主义’。”
马森说完，面对无穷无尽的谩骂，再也不发一言。
艾莉似乎对他最后的话不太满意，小声复述着，又补了一句：“永恒轮回是最极端的虚无主义，但也是对其自身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