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泼翻的墨汁,顺着飞檐瓦当缓缓流淌,将应天城的青石板路浸染得愈发深沉。
那名不良人摘下斗笠,任由晚风掀起额前碎发,鎏金令牌在腰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将方才公堂里惊心动魄的一幕暂且抛在身后。
他信步游走在街巷间,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与酒肆茶楼的喧嚣交织成独特的夜曲。
忽然,一座雕梁画栋的酒楼闯入眼帘,朱漆大门洞开,暖黄的烛光倾泻而出,映得门前石狮子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
酒楼上“醉仙居”三个烫金大字在灯笼映照下熠熠生辉,门口迎客的小二扯着嗓子喊道:“客官里边儿请!刘先生今晚加场说书,错过可就亏大啦!”
“各位,为了庆祝朝廷科举圆满结束,也为了庆祝朝廷觅得良才,我们大明王朝蒸蒸日上!”酒楼内,身着长衫的说书人刘先生手持折扇,站在红漆描金的高台之上,目光炯炯地扫视台下。
满堂宾客顿时来了精神,有头戴方巾、意气风发的赶考学子,也有身着锦缎、精明干练的商贾,还有不少头戴帷帽、掩面而笑的人,此刻纷纷放下手中酒盏,齐声叫好:“好!”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中,几个孩童在席间钻来钻去,惹得众人笑声不断。
刘先生轻咳两声,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舌战群儒”四个狂草墨痕未干。
他双目圆睁,声调陡然拔高:“书接上回——秦王于鄱阳湖孤身剑斩妖女!”说到此处,他猛地将折扇狠狠拍在醒木上,“啪”的一声脆响惊得众人屏息凝神。
……
刘先生折扇一抖,惊堂木重重拍在檀木案上,声如惊雷:"那秦王说道:动了母后和雄英便饶你不得!"话音未落,折扇在空中划出凌厉弧线,"唰"地劈下,"说罢那妖女柳惠的头颅高高飞起,噗通一声落入湖中——"
台下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角落里戴瓜皮帽的老者倒抽凉气,茶盏里的涟漪随着他颤抖的手晃出杯沿;二楼雅间的歌女忘记录弦,琵琶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唯有说书人红光满面,继续绘声绘色:"自此之后,鄱阳湖每逢月夜,还能听见那妖女的哀嚎"
"荒谬!"一声嗤笑突兀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窗边竹榻上斜倚着个青衫书生,腰间坠着的玉珏随着动作轻晃,
"这秦王真是残暴,先是吕家鸡犬不留,后又是明教"话音未落,邻桌酒坛轰然炸裂,溅起的酒水混着碎瓷在烛光里迸成金雨。
"你放屁!"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掀翻长桌,腰间佩刀随着动作发出铮鸣。
他铁塔般的身躯逼近书生,酒气喷在对方苍白的脸上:"那吕家勾结明教参与谋反,若不是秦王殿下力挽狂澜,咱应天百姓不知道要死多少!"他粗壮的手指指向窗外,
"几年前城西粮仓失火,明教妖人故意纵火,烧死的妇孺没八十也有五十!"
"还有那明教的罪行你真的了解吗?"茶座间突然站起个瘸腿老兵,布满伤疤的手抚过褪色的铁甲,
"老子在江南亲眼见过,他们把俘虏的明军绑在木桩上,让狼群活生生撕成碎片!"他浑浊的眼眶泛红,"说秦王殿下残暴?他可曾屠杀过一个普通人!"
酒楼里群情激愤,此起彼伏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有商贩举起手中算盘:"秦王殿下改革商税,我们这些小生意人终于不用被豪强盘剥!"
青衫书生面色惨白,后退时撞翻了铜盆,水花四溅。他张了张嘴,却被如潮的声讨淹没。
"够了。"不良人的声音像淬了冰,玄色劲装在穿堂风里猎猎作响,"这应天城的太平,可不是靠嘴皮子说出来的。"
他缓缓扫视众人,面具下的目光扫过老兵的铁甲、妇人的银锁,最后落在书生颤抖的指尖,"各自散了吧。"
人群渐渐散去,唯有说书人望着不良人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醒木。月光爬上窗棂,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光影,仿佛方才那场激烈的争论,从未发生过。
待最后一个醉汉被小二搀扶着跌出门槛,酒楼里只剩零星烛火在风里明灭。
不良人垂眸凝视着掌心鎏金令牌,指尖摩挲过"不良"二字凸起的纹路,忽然想起公堂上孩童被攥红的手腕。
他从袖中摸出一锭碎银搁在案几,银锭撞击桌面的轻响惊飞了梁上栖息的燕雀。
玄色披风扫过满地狼藉的杯盘,他重新扣上斗笠,腰间绣春刀随着步伐在夜色里泛着冷光。
刚踏出雕花木门,街角突然传来清脆的铜铃声——两辆青布马车停在梧桐树下,车帘掀开的瞬间,尚炘和赏槿两个奶娃挥舞着莲藕般的手臂,咿咿呀呀的欢叫声穿透夜色。
"啊……啊!"尚炘蹬着绣虎头鞋,胖乎乎的小手直直伸向不良人,口水顺着嘴角滴在锦缎襁褓上。
赏槿也不甘示弱,攥着的拨浪鼓晃得震天响,水汪汪的眼睛紧盯着那副狰狞面具。朱元璋抱着两个孩子站在马车旁,苍老的面容隐在灯笼光晕里,唯有胡须下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不良人脚步微滞,面具缝隙间漏出的月光在地面投下细碎光斑。
他抬手按住斗笠边缘,金属护腕碰撞发出清响,随着玄铁面具缓缓摘下,露出一张与朱雄英七分相似的面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只是眼下乌青未褪,添了几分不属于少年的沉郁。
"允熥拜见皇爷爷,大哥!"朱允熥单膝跪地,玄色劲装下摆铺展在青石板上。
晚风卷起他额前碎发,露出耳后淡青色的血管,那是连日奔波留下的疲惫痕迹。
朱雄英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扶起,指尖触到弟弟掌心的薄茧:"白天在公堂,看你那使刀的架势,我就猜是你。"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除了我们兄弟,谁还敢在应天府尹面前这般行事?"
朱元璋将怀中扭动的尚炘递给朱允熥,布满老茧的手在孙儿肩头重重拍了两下:"看看,这两小猴子隔着面具都知道是他哥。"
尚炘一落入熟悉的怀抱,立刻伸手去揪朱允熥的耳垂,口水沾湿了他的衣襟。赏槿也探出身子,肉乎乎的脸颊贴上朱允熥冰凉的脖颈,咯咯笑着往他怀里钻。
朱允熥紧绷的下颌渐渐放松,常年戴着面具的脸上浮现出罕见的温柔。
他小心翼翼托住尚炘的小屁股,另一只手轻轻刮了刮赏槿的鼻尖,惹得奶娃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梧桐叶沙沙作响,月光穿过枝叶,在四人身上洒下斑驳光影,仿佛将这一刻定格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