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辰溪跨出街道办那四合院的大门时,天色已如墨染,浓稠的黑暗顺着街角墙根漫开来,将最后一丝残存的天光吞噬殆尽。
他在李主任那儿费尽唇舌周旋了许久,又马不停蹄地赶路,此刻跨上摩托车,只觉浑身散了架般疲累。
发动机轰鸣着打破夜的寂静,车轮在土路上碾出两道浅浅的痕迹,卷起的尘土在车尾拖曳,恰似一条灰蒙蒙的纱带,刚舒展又被晚风扯碎,七零八落地散在夜色里。
道旁的荒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叶片相互摩挲,发出细碎的声响,仿若谁在暗处幽幽叹着气,满是倦意。
远处山峦隐在暗影中,只剩模糊的轮廓,宛如沉睡巨兽蛰伏的剪影,偶尔有归巢的飞鸟扑棱着翅膀掠过天际,几声清啼划破夜幕,更衬得四周静谧得有些瘆人。
隔着老远,村口老槐树下那团熟悉的身影便撞入李辰溪眼帘。
老支书依旧稳稳地坐在石墩上,背脊佝偻,在暮色笼罩下,整个人仿若一尊被岁月雕琢、凝固了的石像,透着无尽的沧桑与孤寂。
摩托车的声响由远及近,可老人似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漩涡中,浑然不觉,直到车身金属支架与地面碰撞,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才恍若惊梦,身子猛地一震。
那双浑浊的眼眸瞬间有了神采,老支书手忙脚乱地撑着膝盖起身,动作比往常迟缓许多,腿脚也有些踉跄,却仍急切地朝着摩托车走来,声音里裹挟着藏不住的焦灼:
“辰溪啊,可算把你盼回来了!事儿咋样了?有没有个准信儿?”他边说边用衣袖擦了擦额头沁出的细汗,沙哑的嗓音在夜空中微微发颤,满是对这几个钟头等待结果的忐忑,生怕听闻的是坏消息。
李辰溪摘下头盔,抬手抹去额角汗珠,稍稍缓了口气,便将从街道办交涉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道出。
从四九城涌来的逃难人流如何汹涌,到街道办面临的重重压力,再到他灵机一动提出的整合资源办相亲会的主意,每一个细节都未遗漏,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清晰。
老支书听得眉头渐渐拧成麻花,待李辰溪说完,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掏出旱烟袋,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装填烟叶,嘴里念叨着:
“辰溪呐,你这事儿能成不?要是放进村里些歪瓜裂枣,把咱这安稳日子搅和乱了,可咋整?”
他划火柴的手哆哆嗦嗦,火苗在夜风里忽明忽暗,映照着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更添几分愁绪,“咱村这一亩三分地,祖祖辈辈攒下的家业,容不得半点闪失啊。”
毕竟这些年,李家庄能有如今的光景,全靠李辰溪在外奔波、出谋划策。
老人心里清楚,要是这事儿搞砸了,不光村里的太平没了,怕是连跟辰溪之间这份深厚的情分都得生出嫌隙。
这几年村子虽说变了样,可要是没了辰溪撑着,会不会一夜之间打回原形?这念头在他心里来回打转,实在让他不敢轻易冒险。
李辰溪心底泛起一丝无奈,奔波一整天本是为了给村里解困,满心以为老支书会果断应下,没承想他这般犹疑。
他强压下心头烦躁,耐着性子劝解:
“老支书,您往深了琢磨琢磨,那些逃难的女同志,大多都是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才离乡背井,图的就是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哪还有心思闹腾?咱们可以先摸清底细,把好关卡,筛掉不靠谱的,总归能挑出合适的。”
见老人依旧紧锁眉头,一脸为难,李辰溪咬咬牙,决定用激将法试试:“您想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这村可没这店了。
往后再想找这么个契机,一次性帮村里这么多小伙子解决终身大事,怕是难如登天。
您要是拿不准主意,我现在就折回去跟李主任说,这事咱不揽了!”
老支书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一边是村里适婚青年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成家诉求,一边是对未知风险的忌惮,仿若站在十字路口,进退两难。
李辰溪瞧出他的动摇,趁热打铁,条分缕析起来:
“您看啊,这些女同志要是能落户咱村,那就是现成的劳动力,往后种地、干活,多添几双人手,村子发展不就多了几分力气?
而且跟别的村子、街道办合作办这事儿,也能让咱李家庄名声在外,以后办事也更方便,路子不就越走越宽了?咱村能有今天,靠的就是当年那股子敢闯敢干的劲头,如今碰上这好事,咋能临阵退缩?”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老人,眼神里满是期盼与笃定。
老支书沉默良久,像是在心里反复掂量着利弊,最终轻轻叹了口气:“辰溪啊,那依你看,咱村得咋筹备?”
听这话,李辰溪悬着的心稍松,忙道:“我觉得当务之急是备些肉食,总不能让人家姑娘来了,瞧低了咱村的实力与诚意。
办相亲会,排场得有,让人家一眼就瞧出咱的家底厚实。”
老支书点点头,随即又面露难色:“肉食这事儿可不好办呐,村里存粮倒是还有些,可肉……一时间去哪儿弄?”
李辰溪早有腹案:“要不这样,让村里治安队进山打猎。
要是运气好打着了,那是天大的美事;要是没收获,我这儿还能匀出点,总能把场面撑起来。”
老支书听闻,心里的石头彻底落地,重重拍了拍李辰溪的肩膀:“行,就照你说的办!”
夜色如墨,严严实实地笼罩着李家庄。
老支书顾不上一天的疲惫,转身就往治安队住处走去。
屋内,几个年轻队员正围坐在一起,昏黄灯光下,身影在墙面晃悠。
见老支书进来,“唰”地一下全站了起来,站得笔挺,眼神齐刷刷望向他。
大队长上前一步,声音洪亮:“老支书,这么晚过来,是不是有啥要紧事?”
老支书也不磨叽:“大队长,明儿你能带队进山打猎不?村里有件大事,急需要些肉食撑场面。”
大队长一听,眼睛里立马迸出光来:“啥大事您尽管说,只要是村里的事,咱治安队绝不含糊!”
老支书便把李辰溪的打算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话音刚落,屋里炸开了锅,年轻队员们兴奋地议论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大队长更是激动得脸通红:“老支书您放心,明儿我就带兄弟们进山,保证多打些猎物回来,绝不给村里拖后腿!”
次日破晓,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李家庄就喧闹起来。
治安队的队员们早早在村口集合,个个精神抖擞,背上自制的弓箭、猎枪,腰间挂着绳索刀具,在清冷晨雾里呵出团团白气。
大队长站在队伍前头,高举猎枪,扯着嗓子喊道:“兄弟们,今儿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多打些猎物回来,给村里的大事添把旺火!”
队伍浩浩荡荡踏上往后山的路,脚步踏碎晨露,在朦胧雾气里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