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陈显华穿着一件米色羊绒衫,一件咖啡色羊绒大衣,丢在一侧的空沙发上,典型的西班牙男人冬日穿搭。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陈显华的时候,他穿着冲锋衣裤,狼狈不堪地从荷花池里爬出来,被几只大黄狗吓得哇哇大叫。
后来在路寮聊天,知道了他的身份,因为觉得他是同村人,一直觉得他十分亲切近人,但此刻他剪裁考究的羊绒衫与记忆中沾满荷塘淤泥的冲锋衣重叠,恍如隔世。
刘清宁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他是一个纯粹的商人。
陈显华没有注意到刘清宁的心情变化。
“其实一直以来,我的家族都未曾涉猎旅游业。说来也是巧了,这段时间正好还有另外一个做酒店生意的马来华侨,杭州人,想要拉我入股,在青田搞一个大型文旅项目,总投资粗略估计有几十个亿。”
“你们是做大生意的,跟你们比起来,云澜就是小打小闹。”
“什么大生意,不过是靠祖辈父辈积累了一些资本。我的那个生意伙伴,manuel,记得吗?”
“记得,中秋之前,你带他来过村里,还给了我一些灵感。”
“他的家族在意大利经营一个老牌子连锁家庭式酒店,有点像中国的民宿。上次他来过村里以后,对云澜十分感兴趣。”
“你的意思是……”
“他建议我投资一个类似的民宿村酒店,我也觉得,投资商业酒店固然简单省事又赚钱,但如果能建一个云澜这样的有中国建筑风格的民宿村,将会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这么说,你有兴趣?”
陈显华点头:“有。”他顿了顿,目光定定地落在刘清宁的脸上,“但是我不想入股。”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把云澜买下来。”
钢制楼梯的震颤声中,刘清宁的大衣下摆掠过最后一级台阶。
老周端着西班牙海鲜饭上来,笑容满面:“陈老板,你的小朋友走了?可惜了我这份精心烹制的海鲜饭,你一个人恐怕吃不完,我听说那个囡囡也是西班牙华侨,本想让她回忆回忆正宗西班牙味道。”
陈显华将餐巾铺好:“放心,我现在胃口大好。”
“谈成了?”
“会成的。”陈今越信心满满,拿起银质餐刀,将海鲜饭的焦底铲起——这是西班牙人最爱的精华,可惜大部分华人并不会欣赏。老周想起多年前自己在巴塞罗那的一家西班牙餐馆打工,只要有华人客人点了西班牙海鲜饭,那他的晚餐便有了着落。
眼前的一幕与当年将客人的剩饭锅巴偷偷藏进旧报纸的自己重叠,老周心中滋味万千,转身下楼,不多时,取了两杯红酒上来。
陈显华轻晃酒杯,丰郁的花果香气勾起味蕾的回忆,只用嗅觉就知道这酒价格不菲。
“倒不用这么急着庆祝。”他笑。
老周在他对面坐下,半眯着眼睛,眺望瓯江远景。
“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吗?”
“什么日子?”
“40年前的今天,欧洲时间大概这个时候,我正式踏入了意大利的领土。”老周抿了口红酒,目光悠远,“那时候我,别说意大利语英语,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兜里就揣着五百美元,拎着一个皮箱,就这么跑到欧洲去了——差点没死在路上。”
“我父亲从前喝醉了,倒是也经常说自己到欧洲的一路怎么危险。不过我求他详细说,他就不肯了。”
“不是不肯,是不堪回首。”每个他这个年纪的青田老华侨,谈起当年的出国路,都能写出一本血泪斑斑回忆录。老周摆摆手,眼里泛起水光,与江面上粼粼的波光重叠,“还是不提这个。刚到意大利的头一个月,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猜我睡哪里?”
“睡哪里?”
“公交车上!”回忆起往事,老周感慨万千,布满皱纹的手轻叩桌面,“那时候米兰有趟通宵环线公交,我们兄弟几个每晚买张车票,蜷在座位上硬撑到天亮,整整一个月!”
那真是一段辛酸的往事。由于语言不通,无法跟司机沟通,有时候遇到一些很凶的司机,赶他们下车,就只能睡在马路边,真跟要饭的一样。
倒也有好心人。记得有个大胡子司机,浑身腱子肉看着吓人,却总默许我们蜷在后排。碰上他当班,大伙儿就能踏踏实实眯到天亮。。
后来这帮穷兄弟都混出了人样。
有年圣诞节,不知谁提议再去坐那趟夜班车,车厢晃晃悠悠驶过熟悉的街巷,窗外流转的霓虹与四十年前别无二致。
或许是老了,身子骨再不如从前,当年觉得舒适温暖、一沾座位就能睡着的公交车,到那时才发现是那么难以忍受。
万般感触涌上心头,几个汉子坐在公交车上,不顾旁人的侧目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老周望着瓯江两岸鳞次高楼,喉结滚动:“还是家乡好啊,落叶归根,哪儿都比不上家乡的水甜。”
陈显华摩挲着酒杯,沉默如江畔的礁石。
末了,老周的视线从江面上收回,落在那个精致的四方小盒上。
“这是什么?”
“她拿来的伴手礼,说是中秋活动给村民的礼物。”
“不介意我瞧瞧?”
“自便。”
“嚯,是个精致东西。”老周取出那枚精致东西,是一枚青田石印章,“青田老三宝,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华侨,杨梅,石雕。”
青田石,是青田华侨敲开世界大门的敲门砖。六百多年前的明朝,远赴重洋谋生的青田人便带着青田石,脚印碾过法兰西香榭丽舍大街的晨霜,发丝浸染纽约曼哈顿码头的海雾,直到1915年巴拿马世博会上,青田石雕《南极仙翁》斩获银奖,从此这些来自神秘东方,雕刻着亭台楼阁、松鹤祥云的石头,成了纽约富商竞相定制生肖摆件。
这枚印章是精心设计过的,细长条状,顶端章纽是一轮浮云伴月,印面上刻着“陈显华印”四个字,印台侧面刻了一行小字:“两万里路云伴月。”
陈显华想起刘清宁曾经跟他解释过“云澜”两个字的由来。
故乡是月,游子是云。
云聚故乡,将有一番波澜壮阔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