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戚弘毅没有唤黄霄为“恩师”,而是直接以“将军”称之。
“老将军,当年倭寇跨海而来,看着被劫掠杀戮的百姓,看着烧毁的断壁残垣,是您教导我们,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将这群狗崽子们赶下海去。当年的豪言壮语,言犹在耳,可如今……”
“如今有你戚大将军兴兵平倭,朝廷称颂,百姓爱戴,早已没人记得我这个老头子喽!”黄霄打断了戚弘毅的话。
戚弘毅苦笑了一下,不再接着说下去,反而将话锋一转,道:“恩师,还记得当年我提出要脱离队伍,独自练兵建军的时候,向您请辞,您也像今天一般,让门房关紧大门,不肯见我。”
戚弘毅这么一讲,仿佛勾起黄霄的一些回忆。
他回应道:“那有什么用,门关的再紧,还能挡住你这个爱翻墙头的混小子不成?”
戚弘毅见黄霄不再针锋相对,趁热打铁道:“恩师,您看今日,可与那日有几分相似?”
“别别别,”黄霄拿着蒲扇的手连连摆动,道:“老夫可不想被你这小子再气死一回。”
“恩师。”
戚弘毅目光坚定了几分,道:“当年弘毅离开这里,是为了练出一支抗倭铁军,并用这支军队,将敢于入侵的倭寇彻底消灭。当年,您不也是这么教导我们的吗?记得您说过:’裂其土,侵其地,杀其人,掠其财……凡此类者,皆万死莫赎。我们要做的,便是让他们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不不,便宜他们了,最好是囫囵着来,零碎着回去。’”
“你,你竟还记得。”黄霄老将军动容了,几乎要站起身来。
项人尔见状,也从旁帮腔道:“这一番话,戚将军也常在军中对我们讲起。戚将军常说,无黄霄老将军,便无今日的戚弘毅。”
老将黄霄闻言大喜,向前走了两步,将戚弘毅从地上扶起,道:“小子们少说恭维话,我虽老,还不糊涂,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到老夫这里来,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吧!”
“什么都瞒不过老将军,”戚弘毅凑近一些,直言不讳地开口道:“我想打海波城。”
“什么?”戚弘毅声音不大,却似雷霆悬顶,震惊了黄霄。
“我想打海波城,彻底消灭倭寇。”戚弘毅大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声音坚定。
黄霄虽久居府中,却未废兵事,一直关注着外面的消息,深知海波城倭寇实力。
于是他问道:“你可知海波城盘踞有三四万的倭寇,旌旗连天,连营遍地。”
“我知道。”戚弘毅回答。
“你有多少兵?”黄霄问道。
“六千。”戚弘毅具实答道。
“找死!”黄霄气的将蒲扇狠狠地扔在地上,大喝道:“我军对倭寇,即使数倍于敌,也难保胜算。就算你的军队厉害,能以一敌二,但能以一敌四,以一敌五吗?况海波城有坚城可守,兵法曰:’十则围之’,你靠区区六千人攻打海波城?疯了,疯了,这不是以卵击石,还能是什么?”
“所以,我要找恩师借兵,以防不测。”戚弘毅虽遭训斥,但却毫不在意,语气平缓自信。
“借兵?怎么,你要找死,还要拉老夫垫背不成?”
黄霄听闻戚弘毅来意,更是气的胡须乱颤,道:“老夫手下只有区区四千兵,就算与你合兵一处,也只一万而已,大一点的鸡蛋那也是鸡蛋,敲不破石头的。何况我那点兵什么素质,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先谈封赏再打仗,若觉得打不赢,即便我逼着他们上,他们也绝对不会去送死的。”
戚弘毅沉思片刻,道:“黄老将军,您看这样如何。您带兵助战,只需在远处挥旗擂鼓,以壮声势,同时帮我盯紧双木洲方向倭寇,若有驰援迹象,及时通知我军。至于攻打海波城,则由我一力负责,若败,则我一力承担,老将军可领兵从容后撤;若胜,功赏平分。如何?”
怕黄霄不答应,戚弘毅还特意指着身后的项人尔道:“这是朝廷派到我军中的监军,有锦衣身份,可做保人。前面所说,并无半句虚言。”
如此一本万利之事,黄霄没理由不答应。
可本着对后辈的爱护之心,老将黄霄还是提醒道:“听闻海波城聚集如此之多的倭寇,正是冲着你戚弘毅来的。敌众我寡,实力悬殊,一旦失利,便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弘毅,你真的想好了吗?”
戚弘毅点点头:“放心,我心中已有谋划,一日不灭尽倭寇,我便一日寝食难安。”
“疯,疯,老夫也陪你疯一回,”黄霄道:“老夫答应你,攻城之日,亲自带兵为你助战。”
“谢恩师。”戚弘毅拜谢黄霄之后,将眼珠一转,道:“弘毅还有一不情之请,不知……”
老将黄霄一脸疑惑,心想自己都答应他了,这小子还想干嘛?
戚弘毅道:“听闻恩师有一千水军,那海波城背靠大海,若倭寇兵败,必奔海而逃。仓皇出逃的倭寇无心应战,若是能以水师埋伏,阻其后路,必能尽歼之。”
“嚯!”
黄霄心说,戚弘毅这小子口气不小,这哪里是以卵击石,分明是以蛇吞象,欲将这支倭寇一口吃下。
根据经验,黄霄对戚弘毅的设想抱有很大的怀疑态度。
于是他口中敷衍着:“你能击败海波城倭寇再说,胃口太大,小心崩了你小子的牙。”
“那我就当恩师应允了。”
戚弘毅得了便宜还卖乖,终于将老将黄霄拉入这场大战之中。
随后,戚弘毅又在黄霄府中叙谈了许久,约定好了进攻的时间和地点,以及如何配合部署等诸多细节,方才同项人尔一起拜别老将军,离开黄府。
这一遭,让项人尔见识到一个更为丰富的戚弘毅,他不止是战阵之才,更兼人情通达,能屈能伸,实在是不世出之奇才。
东南能出此人,实乃国之大幸。
只是,项人尔尚有一惑未解,于是一出黄府,便问戚弘毅道:“将军,你借兵而不用兵,只叫他摇旗鼓噪,无非锦上添花罢了,攻城之任,还要靠我们这六千人马。既然如此,何必麻烦走这一遭呢?”
“不错,是锦上添花,”戚弘毅同意了项人尔的看法,随即又说:“我真正想用的,不过是老将军麾下的一千水军罢了。只有堵住入海之路,方能将倭寇彻底消灭。”
项人尔听闻此言,更不能解,问道:“兵法讲围师必阙,将倭寇赶走便好,何必非要歼灭呢?若激起其争斗之心,岂非对我军不利?”
“我就是要将倭寇歼灭,一个不留的彻底歼灭,”戚弘毅看着项人尔,解释道:“东南海疆辽阔,物产丰腴,倭寇扰我之心不死,若纵敌入海,旋即复来,如此反反复复,何日终了?东南平倭,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在于歼灭敌人,杀到他不敢来犯,无人来犯,方能平息海波,安定百姓。”
项人尔听着戚弘毅的话,心中十分受教。
这一刻,戚弘毅不止是他的生死战友,更是他的良师。
这种对于戚弘毅的复杂情义,也将在未来的某一天,促使他做出一个决定他自身命运的艰难抉择。
戚弘毅与项人尔并肩而行,不久便回到宁海军营。
与此同时,前哨营大捷的消息也传回营中。
戚弘毅来不及兴奋,他要为更大的战争做准备。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决战就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