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锦儿跟随苏惊雀、图雅夫人沿着石板路前行,脚下的青苔微湿,偶尔能听见夜风穿过竹林的低吟。
她微微眯眼,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语气中带着审视:“这就是你说的,和外面村落差不多的匠人别院?”
话说着,她侧首看向苏惊雀,语气略带怀疑:“这地方……可不像是普通的别院,甚至比京都的街巷还要讲究。”
苏惊雀轻嗤一声,耸耸肩:“我一个外人,哪来过这里?”他抬眼看向金锦儿,语气带着几分淡然,“能遇到图雅夫人,是受宝儿姐姐之托,让我守在林间,等了多日才等到的。不过这里确实……与外界大不相同。”
图雅夫人微微一笑,步履未停,语调平缓,隐隐透着深意:“确切来说,这里是匠人们的避世之地。”
“避世之地?”金锦儿下意识地惊问,眼中原本的好奇瞬间被凝重所取代。
“避开那冷血无情的朝廷。”图雅夫人缓步向前,袖摆拂过花草,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匠艺本该造福世人,可世人最是无情。荆氏一族世代为宫廷效力,倾尽技艺,换来的却是冤狱,是驱逐。”她轻叹一声,目光深远,“父叔爷辈们隐于各地,可到头来,仍逃不过被清算的命运。锦衣卫鹰犬屠戮了满门,幸存者四散流亡。那些愿意归附的,被我劝至此间,才有了这一方天地。”
“伯娘,如果仅是避开朝廷,为什么不居住在蜃浪城呢?”金锦儿低声问,目光锐利地落在图雅夫人身上。
图雅夫人脚步微顿,轻轻一笑,眼底却无丝毫笑意:“当然不止如此。”
她抬眸望向远处,匠人别院在夜色下宛如沉默的巨兽,屋檐高筑,角落里数座獠牙般的隐秘箭塔,隐隐透着不属于寻常村落的肃杀之气。
“除了避开锦衣卫的追杀,我们还要提防幽煌以及它手下那些腥臭的尸魔人。”她的声音微冷,像是道出一个禁忌的名字。
“幽煌……”金锦儿的喉咙微微发紧,“那个在腐骸窟炼尸制偶,拼接血肉,甚至妄图造出从未存在过的生灵的人?”
“不错。”图雅夫人点了点头,目光沉冷。
“匠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被驱策着为那些惊悚的‘生偶’搭建骨架、装配机关,稍有懈怠便遭严惩。”
她身躯微微一颤,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他们还时常无缘由将匠人拖去,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段进行肢解、改造。其残忍行径,简直泯灭人伦,丧心病狂。”
金锦儿沉默片刻,忽然道:“可是你们为何还要为他铸造如此规模宏大的蜃浪城呢?。”
图雅夫人唇角微微一撇,似笑非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这座城,不是为幽煌修建的。”她语调平静,话锋一顿,“有些事,不是你该关心的。”
金锦儿原本因好奇而灵动的眼眸瞬间凝滞,笑容僵在嘴角。
她抬眸望去,院墙高筑,檐角隐匿暗哨,匠人们半夜未眠,行色匆匆,目光警惕。这不像是单纯的避世之地,而更像是一座暗流涌动的据点。
她脑海中闪过伯娘的真名——诺敏图雅,蒙古贵族之女。
她想起金宝儿提到过,抄家那日墙上的血字——“杀入紫禁,报仇雪恨。”
她终于意识到,父亲隐忍至今,伯父潜伏在此,这座别院里暗藏的,不只是流亡避世的匠人,而是一群谋划已久的复仇者。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前方紧闭的大门,沉声道:“所以……族人们与他们,只是相互利用罢了?”
图雅夫人看着她,目光幽深,半晌后才轻轻一笑:“锦儿,你的悟性,比我想象得还要快。”
穿过蜿蜒的长廊,图雅夫人轻抬手,示意金锦儿跟上,随后引她步入天工阁北面的宽阔院落——韫玉斋。
院落幽深静谧,房门缓缓推开,屋内陈设简朴,却自有一股沉稳威仪。
书案前,中年男子端坐其中,目光沉静如水,案上摊开的是一幅繁复精细的木工制图。
金锦儿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人身上,呼吸微微一窒。
那是一个四十许的男子,鬓角微霜,面容刚毅,眉宇间带着岁月雕刻出的沧桑。
他的目光沉静如湖,仔细打量着推门而入的陌生女孩,仿佛翻阅着一段久远的过往。
“锦儿……”男子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雷,却压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金锦儿站在门口,指尖微微收紧。
“爹?!”她的嗓音带着一丝哽咽。
她的父亲——她以为早已音信全无、死生未卜的父亲,竟然出现在她眼前。
屋内一片死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良久,金锦儿打破沉默:“爹,你……还活着?”
荆佑铭的眼眶微红,声音略带哽咽:“锦儿,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金锦儿泪水涌出,扑进父亲怀里:“爹,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荆佑铭紧紧抱住女儿,轻抚她的后背,低声道:“爹对不住你,可我也是身不由己……”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猛然击中了金锦儿。
脑海中,画面如走马灯般闪过——
三个衣衫单薄、饥肠辘辘的孩子,从乡野辗转数月乞讨至京城;
京城破庙中,饥寒交迫的夜晚,哥哥金若愚一去不回;
破庙门前,南宫妤用银钱将她们姐妹买下;
逍遥坊里,她压腿到腿骨发颤,练功到天昏地暗;
风雪夜,姐妹二人咬紧牙关,跟着众人一遍又一遍地学着撑起自己活下去的技能……
恍惚之间,金锦儿明白过来,她之所以能活下去,从来不是因为“有人在找她”,而是她和金宝儿拼尽全力才得以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