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魏进忠其实不是古人,而是今人,就是皇上你身边的那一个魏进忠!\"
这时朱由校的神色瞬息万变,看了王纪很久,不悦地说:
”王卿家,谋杀先皇的事,岂可乱说!\"
“此乃何等大事,岂敢乱讲!”王纪道。
朱由校沉默了一阵,脸色稍稍缓和,责问道:
“你有什么证据?\"
\"臣有李可灼的供辞在,还有当年魏进忠唆使李可灼进药时,亲手写给李可灼的字据。这份字据,臣已派人去取,想不日就可到手,呈给皇上御览。“
王纪呈上了李可灼的供词,朱由校认真地审阅了那供词,越看越愤怒,突然拍案大骂:
”该死的魏进忠!\"
说罢,手持李可灼的供词,杀气腾腾地回到了干清官。一路上他问自己:这样一个杀父仇人,我怎么会让他当秉笔太监?让他主持司礼监?此事传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我?又想:都是客氏平常对这个奸贼赞不绝口,才让我错用了杀父仇人!他回到西暖阁,便气呼呼地对干清官牌子太监说:
“传朕旨意,着客氏出宫!\"
那干清宫牌子太监有点摸不着头脑,觉得平常皇爷对客氏恩宠有加,今日这么说,不知是真是假?便小心地问道:
”皇爷,几时让她出宫?\"
“今日出宫!不得羁留!”朱由校斩钉截铁地说。那管事牌子“是”了一声,实时出去,快步来到了咸安宫,把圣谕向客氏说了一遍。这事太突然了,似乎晴空打了个霹雳,客氏傻傻地望那管事牌子,想从他的脸上找出解释。但是,那管事牌子脸上没有表情,什么答案也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管事牌子溜走了。
过了一会儿,魏进忠、王体干、李永贞三人匆匆地赶来了咸安官。他们见客氏木木地坐在那边,魏进忠马上问
道:
“急急召唤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皇上要把我赶出官去了,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客氏久久才应说,也哭了起来。
王体干心里想:若非出了大差错,皇帝是绝对不会将客氏赶出去的。既然客氏自己都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只怕问题是出在旁人身上,便问魏进忠:
“魏大人,近日出了什么大事?\"
魏进忠很是意外:这事怎么会问到我的头上来了?便说:
”我替朝廷查明了“红丸案”,让崔文升作证,给李可灼定下了凌迟处死的大罪!这些日子,我主要是办了这一件事,还会有什么事?\"
李永贞站了起来,默默地徘徊着,突然,他对魏进忠
说:
“你中计了。 \"
”中了打草惊蛇之计!“王体干想了一下,也说:”你那一日朱批要凌迟处死李可灼,你想想看,李可灼看了那朱批会怎么想?他恨死你了!还能替你保密吗?自然就把一切都抖出来了,不过,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我当时也在场,一时疏忽,中了人家的圈套。事到如今,埋怨也没有用。我们还是坐下来,想想对策,\"
大家都坐了下来,想了一阵。四个人的目光先后都落在古董架上的那一只金盒上面,终于决定让客氏带着它,孤注一掷,再见一次皇帝。
6
下午未时,客氏来到了干清宫“西暖阁”。
她特意一身民妇打扮,手捧一只描金盒子。她刚过三十四岁,由于养尊处优,美丽的面容焕发出珠玉般的光泽,但紧锁的眉头,漾起一片淡淡的忧色和哀怨。现在皇上突然大发雷霆要把自己赶出官去,甚至连一面也不见,她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由令她害怕之余又倍感痛心。
她暗忖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再见皇上一面,无论皇上怎样绝情,她也要恳求见一次面,毕竟皇上一直把自己当作最贴近的亲人。
此刻,她跪在朱由校的面前低声说:
“臣妾来向皇爷辞行!\"
然后,她抬起头来,她的脸有少妇的清丽,有母亲的慈和,还有落难女子那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这时,站在皇帝身旁的王体干突然挥挥手,做出一副厌烦的样子,说:
”去,去,去!现在皇爷长大了,不需要你照顾,还留你在官中作甚?!去吧!\"
客氏又默默叩了三个响头,站了起来,缓步往门口走去。那脚步似乎有千钧重,每跨一步都十分艰难。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皇帝一眼,又走了几步又回头。
朱由校低下头来,避免和她照面,客氏走到门槛上,定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又快步回到皇帝面前,再次跪了下来。
“你还有什么话说?”朱由校不耐烦地问。
“我无话可说。不过这盒中的东西是皇上的宝物,要还给皇上,请皇上收下。”客氏说罢,把金盒子恭恭敬敬地捧上头顶。
朱由校伸手取过,随手打开金盒,却见里头是几撮脏兮兮的头发,还有几粒牙齿,许多指甲,甚至疮痂。他立即皱起眉头,连盒带物扔在地上,生气道:
“这就是宝物?! \"
客氏俯下身来,捡起了一撮胎发,喃哺地说:”人说:重如泰山,轻如鸿毛。果然有这一回事,这胎发是陛下满月时剪下来的。万历三十三年十一月十四日那一天晚上,你哇哇坠地,陛下一生下来,就福荫了你的父亲。那时你父亲虽然封为太子,但是地位摇摆不定,你这个皇长孙落了地,太子的份量就加重了。万历爷和慈圣李太后对太子就好了一些。相反地郑贵妃却恨你入骨。你生下不久,就同你的生身母亲分开,由我抚养。那时,我生下侯国兴,才四个月,为了照顾你,我扔下国兴不管,一心一意地扶育你。在你满月的那一天早晨,有一个宫人拿了一包白粉,交给我说:“这是贵妃娘娘送的补药,你给皇长孙喝了下去,有你的好处!”我知道来者不善,陛下你的出生既然是巩固了你父亲的太子地位,贵妃便连你这个小孩子也恨上去了。她想害死你,这样,太子没有长子,份量就轻了。要动摇他,就方便多了。我假装点点头,打发那个官人走,然后把那一包毒药放到阴沟里去。但那宫人却躲在角落偷看。过了不久,郑贵妃派来了一个太监,借故把我拉去抽了四十皮鞭,把我打得走都走不动了。但我想到哥儿你这时还没有吃奶,便挣扎着回来,给你喂奶。同时,给你剪下了满月的胎发。所以这胎发不止关系到陛下的性命,也关系你父亲太子的地位和往后的江山。“
客氏说完,小心地把那一撮胎发慎重地放回金盒。这时,她又从地上拾起了几片疮痴,又说道:”陛下三岁的那年,发了麻疹。热一阵,冷一阵。那时你父亲太子也生病了,万历爷都不给治病,所以你的病更是没有人理睬。你的母亲被打入冷官,根本无法和你见面。当时,我们就孤苦伶仃两个人,那时候你浑身抖得厉害,脸色都发青了。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解开衣服,把你贴在心口,用自己的身体暖你。那时,谁也不来管我们。你与我像被放遂到沙漠去的罪人,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起先,你在我胸口病的像一团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可怜我们,你的身子慢慢回暖了。总算度过了难关。麻疹快好的那几天,你混身结起了疮痴,尤其是脸上疮痂更多。你痒得难受,一双小手不停乱抓。我听长辈说:这种疮痴如果没有等到下面的皮肉长满,硬是把它抓下来,身体上就会留下蜂窝般的痕迹。但你少不更事,不知利害,痒了就要抓。我想,哥儿长大以后,是要当皇帝的,如果脸上长了疤痕,岂不变成麻脸的皇帝,这如何是好?于是,我只好不停地把你全身抚摸,来减轻你的麻痒,免得你来抓挠。问题是抚摸也有困顿的时候,万一我睡下去,你来乱抓,岂不误事?所以,我备了一根针,每当有了睡意,我就往自己的腿上戳了一针,记不清一共戳了多少针。反正我三天三夜没有合上眼,只一直地抚摸着你。等你病好,疮痂脱落,我自己也病倒了,但是我一醒过来,就扳过你的身体,仔细看看你脸上有没有留下疮疤。还好,一点也没有,真是圣天子自有百灵护佑!\"
她一面说,一面将那些疮痂--捡了起来,慎重万分地放回金盒。最后,将其中一片疮痂,放在掌心,仔细辨认起来。低声说:
“你看,你看,这疮痂长得特别厚,可见下面的皮肉已经饱满了。现在看来,这疮痂很肮脏,可是,那时我看到长得这么厚实的疮痴自行脱落下来,那简直是如获至宝,欢天喜地。”
说到这里,她又愣了很久,似乎还是生活在遥远的当年,然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
“现在看起来很不起眼,甚至很肮脏了的疮痴,当时怎么会觉得如获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