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银辉洒满山林水泽。山风低吟,吹过落魄山的松林,拂过方知寒的衣角。
他走得不快,一步步沿着熟悉的小径下山,靴底踩着干草与砂砾发出沙沙声。身后的落魄山在月光中仿佛一座沉默的巨人,而他自己,则像一粒即将远行的尘土。
下了山,他一路穿过竹林,绕过镇口老井,再往龙须河的方向走去。
那儿早已有人等着了。
阮秀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穿着那件粉色小袄子,腿上放着一捧用油纸包好的糕点。她的脸微微泛着红,是被风吹的,也是被篝火映出来的。
她见到方知寒,眼睛顿时亮了,笑着挥了挥手。
“你来啦。”
方知寒“嗯”了一声,也笑,径直走向河边。鞋靴一脱,裤腿一挽,便跳下水去。夜色之中,水声哗哗,鳞光翻动,不多时,他便摸了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鱼上岸。
“今天运气不错。”他说,一边熟练地处理鱼,一边在河边捡了几块干柴,搭起个火堆。
阮秀凑上前来看了一眼,眨着眼睛笑道:“这两条可比上次那几条大多了。”
方知寒抬起头,抿嘴一笑:“这不是怕某人饭量大,吃不饱嘛。”
“你说什么?”阮秀瞪了他一眼,作势就是一拳锤过来。
方知寒没躲,被她锤得肩膀一震,脸上却依旧带着笑意:“哎哟,不愧是天天抡锤子的,手劲还真不小。”
阮秀鼓着腮帮子,哼了一声,双手一摆,小拳头在他面前比划了几下,“以后你再敢笑话我,就不止锤你肩膀了。”
方知寒笑着挪了挪身子,继续烤鱼,篝火升腾,鱼香渐浓。两人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趣,笑闹着,时不时还互相抢一块糕点吃,像极了年少时光里最纯粹的少年与少女。
可欢笑终归会停。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沉默,反正到后来,两人就那样静静地坐在火光边,看着火苗跳跃,看着鱼皮被烤得微卷,冒着油花的金黄。
方知寒轻轻转过头,递过去一根烤鱼。
“我要出趟远门了。”
阮秀接过烤鱼,微微点了点头。她好像并不意外,只是神色温柔了几分。
“我就知道。”她轻声说,“你这种人啊,留不住的。”
方知寒低声笑笑,没否认。
阮秀望着他,忽然换了种语气,像个大人教训孩子似的:“你记得,出门在外规矩多,别光想着打架练拳,碰上陌生人,先看袖口有没有绣仙字,别乱招惹人。还有,要是实在躲不过,就报我爹的名字——阮邛。”
“你爹?”方知寒一怔。
“嗯,整个宝瓶洲,识货的都知道我爹的锻剑手艺。你就说你是龙泉剑宗的弟子,我罩着你。”
方知寒一时有些迟疑,“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我又没正式拜入门墙。”
阮秀却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道:“放心吧,我爹才没你想的那么小气。”
方知寒有点感动,又有点哭笑不得,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看了一眼。
河畔边除了他们和火堆,空无一人。
可在他们看不见的黑暗里,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正站在一棵树后,哼了一声。
方知寒休息了一夜,刚准备出门,忽然见到小暖树带着李希圣走上落魄山。
“老爷,我下山买菜遇到了李公子。”
方知寒请李希圣上竹楼。两人登上二层,登高望远,楼下少年崔赐与两个小家伙正瞪眼斗气。
李希圣忽然问:“你知道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寓意吗?”
方知寒摇头,只知道那是镇上最有钱的地方。
李希圣举起手中桃符解释:“福禄是‘符箓’的谐音,桃叶是桃符之意,倒过来看,就是‘桃符’。这块符比金色鲤鱼还重要,是镇上的一桩大机缘。”
他接着道,自己年末做了个奇怪的梦,看到了很多人和事,醒后只记得棋局和桃符的秘密,玄妙至极。
他本想把桃符挂在竹楼门上,“能避邪镇宅,甚至催生奇草异木。”
李希圣笑着试探,“真不要?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方知寒却认真回绝:“李大哥要远行,应该带着它。外边太凶险,保命更要紧。”
李希圣眯眼一笑:“你觉得我缺法器?”
方知寒想起李希圣与曹峻斗法那一幕,又灵机一动回答:“多多益善。”
李希圣只得无奈收起桃符,但仍转头望着竹门自言自语:“挂在那,真的挺搭的。”
他有点孩子气,方知寒想笑却忍住。方知寒心里一直喜欢这个读书人,不是因为他道行高,而是与他相处令人舒服。他就像剑客中的阿良、读书人中的齐先生——哪怕不言大道,却令人信服。方知寒也希望成为那样的人,只是从未对人提起,怕被笑话。
李希圣忽然语气一变,神情严肃:“我多嘴一句,你以后待人接物,别总用自己的标准要求别人。你拒收桃符,是出于好意,但你也要考虑,让别人心里也踏实。不是每个人都如你。”
他拍了拍方知寒肩膀:“我才会跟你说这些,因为你真的很好,而且可以更好。你甚至会让人觉得自愧不如。”
方知寒一头雾水:我有这么好吗?
李希圣大笑,随后招呼崔赐:“把行囊拿上来,我要用。”
少年崔赐很快跑上楼,取出包裹中的文人百宝匣。李希圣从中取出一支小巧毛笔,笔管刻着“风雪小锥”,竹制红润,笔尖竟是淡金色硬毫。
方知寒凑近一看,发现笔身下方还刻着“下笔有神”四字。
李希圣见状笑着解释:“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下笔如有神。你们练拳也有‘神不到,拳不妙’之说,看似虚,其实一点不虚,说到底就是一个‘勤’字。熟能生巧,巧入玄微,一法通万法通。”
李希圣的这番话,让崔赐眼前一亮,像抓到了什么灵感;粉裙女童则像喝醉了酒似的迷迷糊糊;唯独青衣小童仍旧抠鼻子,看着他们一脸莫名。
方知寒没有太多感触,却默默把这些话记在了心里。
李希圣对着金色笔尖轻轻呵气,那一刻,笔毫仿佛变得温润有灵,锋芒未减,却生出几分灵性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