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外,天光未明,远山的轮廓在晨雾中隐隐浮现。官道两旁仍是薄霜未消的早春景致,冻土坚硬,枝头有新绿却仍不见花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北向南缓缓驶来,车帘紧闭,马蹄声在静谧晨雾中显得格外清晰。
而在那条官道尽头的大石上,坐着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他穿着寻常布衣,腰间一柄木鞘长剑,却站得笔直如松。寒风拂过,他神色自若,似在等待。
待马车渐近,他才从巨石上缓缓站起,迎着晨光走向道路中央。脚步不急不缓,带着一份不属于年纪的沉稳。
马车在数丈之外停下。御马的是个沉默老仆,手势干练,驾车技巧娴熟,一看便是多年服侍之人。
车帘轻启,一位身披灰袍的老人缓步走下。他鬓发花白,神情沉静,身形虽略显清瘦,但一站定,便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威势,仿佛能镇住这天地间的风云。
“方知寒见过崔师伯。”少年拱手行礼,语气平稳。
这位老人,正是当今大骊国师——崔瀺。文起八方、道压一国的大人物,在儒家道统中都有赫赫威名,曾一手筹谋大骊百万铁骑南下,也曾与那被誉为“文圣一脉”的诸贤争锋于书上剑下。如今,现身于此,却是未着官袍,仅以布衣示人。
“你果然来了。”崔瀺面上无惊无讶,仿佛早知会在这里遇见眼前这位年轻人。他转头吩咐随行马夫,“你先回落魄山,不必等我。”
老马夫低头应命,驾着马车调转方向,渐行渐远。官道上便只剩下两人,一老一少,风尘与静谧对峙。
方知寒侧身让出道路,等那马车离开,才转身与崔瀺面对面。
“你是来看我有没有被阿良打死的吗?”崔瀺忽然笑着开口,语气戏谑,眼神却不带半点玩笑的轻浮。
少年摇头,“不会的。”
寥寥两个字,却分量十足。
崔瀺微微一愣,继而眯眼笑了笑。他知道少年说的“不会”,指的是阿良不会下死手,他崔瀺也不可能轻易被杀。说得绕,意思却透彻。
他望着方知寒,眼中掠过一抹复杂神色。
“你这小子啊……”他轻声喃喃,话未说尽,却似已尽意。他忽而想到一句话——一个人怎么会像两个人?
方知寒不动声色,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崔瀺知道,眼前这个少年身上,有他的影子,那种冷静、算计、心中有大局却不言于外的沉稳。但他也太像另一个人了,像那个走南闯北、身无长物,却敢闯书院、敢问天道、敢以一人挑三教的年轻人——陈平安。
像他,又不像他。像陈平安,又有所不同。就像是天道在玩一场心血来潮的刻意安排,偏偏让这两个极端交汇于一个人身上。
“你是为了披云山上的那座书院来的?”方知寒忽然开口,语气不急,似是随口一问。
崔瀺轻笑,“是,也不是。”
他并未正面作答,却也不避讳,语气中的暧昧之意,似有深意。
方知寒点点头,仿佛不以为意。他望向远处山峦,轻声说道:“前些日子游学途中,我在一个小镇遇见一位老夫子,说话很慢,写字很丑。”
崔瀺神色平静,不置可否。
“他告诉我,世间最厉害的读书人,不是能推衍万理的人,也不是能断人生死的人,而是能写得一手好字的那种。”
方知寒嘴角轻轻扬起,“他说,那些写得好字的人,心思最正。”
崔瀺听着,脸色未变。
“我家的落坡山上,也住着一个老人。也姓崔。”方知寒淡淡补了一句,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刻意提醒。
崔瀺眉梢动了动,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不过转瞬即逝。
“世间姓崔的老人,可真不少。”崔瀺依旧笑道。
方知寒没继续追问,只是望着他,神色平和。
片刻沉默后,崔瀺开口道:“你是在想,从我这里能不能打听点消息?”
“比如,大骊是否真要吞并大隋,比如,那座山崖书院将来何去何从?”
少年微微一笑,双手抱剑,“若国师愿意说,我自然愿意听。”
崔瀺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叹息,“你若真是我弟子,倒也不亏。”
方知寒仍旧笑着,没有回应,像是默认,又像是根本不需要回应。
崔瀺继续说道:“那座山崖书院啊……若是有人愿意接着点灯,我也就不去灭它。若没人点灯,那灯灭了也就灭了,天理如是,人事亦如是。”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藏着几分无奈。
“可若有人非要点起灯火呢?”方知寒问。
崔瀺微微一笑,“那就看看是谁,能不能点得起,能点多久。”
“若我想点呢?”
“那你得问你自己,愿不愿意从此以后,心中无我。”
方知寒低头沉思,片刻后抬头望向崔瀺,“若我愿意,你又是否拦路?”
崔瀺沉默,许久,才轻声道:“我若拦,是为了天下;你若闯,是为人间。”
说罢,他笑了笑,转身就走,身影在晨雾中逐渐模糊。那身影不大,却仿佛撑起了一整个王朝的沉重天命。
方知寒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他知道,这一场对话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藏。
将来还有许多场相见,不在山巅,便在棋盘之上。到那时,再见面,便未必还能如此坦然了。
他抬头望天,晨雾已散,初阳正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