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怕被骗,我也讨厌被骗,”斯溶的唇一张一合,有酒气从里面吐出,连同痛苦一起:“但是我没办法,没有人给我吃的,我要死了。”
和饿相比,他甚至不怕死,但是他又不甘心,没有人知道他在世界存活过,没有人在意过他的生死、他的落魄。他不甘心,最起码让他等到有人真的看得起他、赞扬他之后再死吧?
“他们怕我是骗子,都不愿意给我吃的。”
斯溶忽然笑了一下,有些恍惚:“我只能装作手断了啊、脚断了啊,趴在地上,求路过的人给我点什么。”
小小的他,小小的他,下了薄薄的雪,就能把他的痕迹彻底埋没的他。
他扬了眉,又在以一种接近于炫耀的口吻说:“我特别会装残,没有人能认出来我是在装。”
为了不被认为是一个骗子,他成为了一个骗子。
他在很小的时候,被抛弃的时候,风餐露宿的时候,其实四肢健全,和他的灵魂残废着一样,健全着。
说着说着,他又蓦然捂上了脸,笑语又转换成了低低的痛吟:“我不想骗人,我不是故意骗人的……”
骤然,又有光亮一闪而过。
“骗人和伤害人,并不是重叠的关系。”
斯溶怔怔然,埋在掌心的眼睛一颤,旋即惧怕般的,从其中缓缓抬起,以一种胆怯畏生的姿态去窥探她。
朝晕又启唇,慢慢地和他讲:“他们愿意救你,就说明他们天性善良,你的残疾是假的,你的痛苦不假,他们想要救的是你的痛苦,不是你的残疾本身。”
“斯溶,你没有伤害他们。”
她轻轻弯唇:“你知道骗人和伤害人重叠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斯溶背佝偻着,红着眼,小声问:“什么样子?”
朝晕慷慨地和他分享:“我小时候没办法去上学,我姐姐不想把我送到很远的地方上盲校,怕我被欺负,我们也没有钱。”
“我就只能一个人在家待着,姐姐不在,只有我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吃饭就是发呆。”
“我曾经,非常、非常迫切地渴望着光明。”
斯溶忽然浑身一抖,他仰起头,看着亮璨璨的吊灯。
“有一次,我们家对面的一个男孩儿就来找我,说有个地方能治好我的眼睛,让我跟着他出去,去后面的山地。”
她笑着,说的话那么轻,那么重:“我太小了,信得真真的。”
斯溶骤地不想听下去了,他又想捂住耳朵,但是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的手没有放在耳朵旁,反而是死死地攥着,有字从齿间被逼出:“然后呢?”
“唔,他送我到了山上,突然说只能我一个人往前走,这样神仙才能看到我的诚意,让我看得见。”
“我就往前走,走了六步,探路的盲杖忽然悬空了,我没反应过来,他就从后面推了我一把。”
她顿住,眨眨眼,笑着问:“你猜猜前面是什么?”
斯溶转眸看她,用猩红的眼眸看她,与淋漓的红相比,他眼里的破碎又那么安静。
“是一个大坑。”
朝晕这样说着,脸上依旧没有痛楚可寻,淡淡的,柔柔的,仿佛能宽宥一切。
不过下一秒,她又轻轻蹩起眉,有自责的水花在浮现:“他丢下我跑了,我爬不上去,只能一个人在坑里待着,不知道待了多久,有点冷,有点饿。总之,待了多久,我姐姐就担心了多久。”
“她当时抱着我的时候,手都在颤,哭得很凶,我当时就想,哎呀,我怎么总是添麻烦呢?我本身就是个麻烦,麻烦还会招惹来麻烦。”
她在心疼她姐姐,那个背着沉沉的责任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