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台何以走到了皇帝身边?”侯生急不可耐。
“老夫很早开始揣摩秦王,直到六国被灭。老夫评判是:如此一个终日忙碌的君王,其体魄必定有种种隐疾。于是,老夫游历到了咸阳,以喜好车马之长,结识了赵高。须知,赵高是唯一能对皇帝言及隐疾的人,别看他是个宦者。老夫有意无意地在赵高面前,多次为盛年劳碌者医治隐疾,皆大有成效。一日夜里,赵高终于来找老夫,要请老夫秘密住进皇城,以防不时之需。老夫深知秦王虎狼秉性,审慎从事,先举荐了最具大名的方士徐福。后来,徐福与皇帝言及长生之道,这才将老夫正式引荐到皇帝面前。”
“兄台如此苦心,与恢复鲁国社稷何干?”
“足下以为,老夫指望皇帝恢复鲁国?”卢生冷冷一笑,“大事谋大道。恢复鲁国,唯有一法:恢复诸侯制。然则,皇帝是诸侯制死敌。于是,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先灭秦,使天下重回春秋战国!其时,纵然鲁国不能恢复,为天下除却这个文明桀纣,亦是大功一件也!”
“灭秦……”侯生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不灭秦,秦必灭我。任谁不能置身事外。”
“兄台关照儒生,是要儒生们灭秦?”
“欲灭秦者,大有人在。”卢生冷漠得面无任何表情,“儒生不能灭秦,然能为灭秦张目,能以史笔讨伐暴秦,能教天下人知道,秦国是暴虐桀纣!关照此等人,是为天下反秦聚合力量。明白吗?”
“明白,明白也。”侯生恍然大悟了。
“大险在即,要当即给儒生们说明白,尽快逃离咸阳!”
“你我走不走?”
“走。后天夜三更,老夫在南门外郊亭等候足下,一起远走!”
“可……”侯生脸红了。
“尽管跟老夫走。财货金钱,保足下挥金如土。”
“好!尽遵兄台之命。”侯生顿时兴奋轻松起来。
一切尽如谋划。两日之内,侯生以老博士资望,秘密接触了各个儒生群的轴心人物,将种种险情做了最严重的描述,鼓动儒生们立即逃亡。侯生没有完全遵照卢生叮嘱,不但密会了儒生,也密会了方士术士与其余各家士子的要害人物。侯生以为,单单儒生逃亡,太过引人注目,万一有事,大祸全在儒家;学宫一起逃亡,非但声势更大,且官府难以追查真相。侯生找到了那些“会学”执事者,一切消息都迅速地不胫而走了。忙碌两日之后,眼见博士学宫已经骚动起来,侯生心下大觉满意,当夜登上一辆垂帘辎车出城了。之后,卢生、侯生便从博士学宫销声匿迹了。两日后,博士仆射周青臣觉察出学宫一片混乱时,御史大夫冯劫已经带着一千甲士开进来了。
发现卢生、侯生失踪立即禀报皇帝者,是一个神秘人物——方士徐福。
那一夜,徐福第一次未奉召唤而请见皇帝。赵高皱起了眉头,硬是不敢禀报皇帝。素来气度闲静的徐福正色道:“今日之事,关涉秦政成败。大人若不禀报,宁不计梁山之祸乎!”赵高悚然一惊,二话没说走进了皇帝书房。
“启奏陛下:卢生非方士也,其名鲁定文,实鲁国公室后裔。”
“如何?”嬴政皇帝惊愕了,脸色顿时肃杀起来。
徐福详细叙说了卢生的真实身份,诸般作伪经历。嬴政皇帝问,足下如何知晓?徐福说出了一个更为惊人的秘密:卢生当年投奔的老方士,正是徐福的老师。其时,徐福正在芝罘岛采药,两年后归来,方知有了如此一位同门师弟。老师秘密叮嘱说,这个卢生无祥和之气,似有仇恨在身,教徐福暗中访查其底细,留心其行止。徐福秉性宽和,并未上心。三年前,徐福接到老师一宗密件,这才大为惊慌。老师说,三名弟子赴东海仙山采药,发现芝罘岛的一片隐秘山谷里,建造了一座颇具气象的宫室,石阙上刻着“鲁宫”两个大字,宫中时常有人出没。弟子们夜间进入探察,不意发现了一场百余人的聚会,主持聚会的正是卢生,听到看到的与会人物,都是赫赫大名:楚国项梁、韩国张良、魏国张耳陈余、齐国田儋田荣田横、赵国臧涂、燕国李左车等等。这些人商讨的大事,是要在齐国沿海建造一个秘密聚拢六国老世族的基地,相机拿下老齐国的即墨,以为各国老世族复辟根基。
大惊之下,徐福给皇帝留下了一书,说要紧急采撷几味奇药,离开咸阳去秘密查访卢生底细了。在故鲁之地大半年,许福终于探清了卢生的全部根基,立即赶赴故齐海滨,禀报了老师。老师大为恼怒,深感卢生以方士之名行复辟之实,既是对方士的极大辱没,也将给方士带来毁灭性灾难。老师给徐福的叮嘱是,相机将真相揭给皇帝,不能使方士绑在儒家的战车上毁灭……
“何以等到今日禀报?”嬴政皇帝毫无喜怒之色。
“陛下信用卢生,甚过于在下。若卢生不逃,徐福恐陛下难以置信。”
“那次你一去日久,便是此事?”
“正是。此乃物证。”
徐福打开了捧来的大木匣,一一拿出了诸多凭据。老师当年收纳卢生的门生登录册籍、老师给他的密件、同门方士在芝罘岛画下的羊皮鲁宫图;最要紧的凭据,是一卷羊皮绳穿编的《鲁国公族籍》,最末几支竹简赫然有字——顷公之玄孙,定文,游历天下不知所终,人云更名卢生。徐福说,这是他在鲁国下邑一家败落世家的老人手中,重金买来的;老人祖上是鲁国史官,老人秉承祖先遗愿,四海查询鲁国公族后裔,一有消息便记载下来;遇他时,老人将死,他以安葬重金换取了这卷册籍。“狗彘不食!”嬴政皇帝突然拍案喝骂了一声,“卢生丧尽天良!朕用他,是要他聚召文学方术士,要大兴太平之风!他言能炼求奇药,惠及天下,朕便给了他钱!耗费多多,一无所获!朕何其厚待,他却如此一个复辟狂徒!诽谤秦政,妖言惑众,与六国老世族沆瀣一气!……来人,宣冯劫。”
对冯劫的命令,皇帝是咬牙切齿迸发出来的:“儒家之士,愚顽无良,一体拿下勘问。彻查官士与卢生、侯生之关联,不得放走一人!”冯劫大踏步出殿时,嬴政皇帝对一直伫立的徐福道:“先生举发卢生,大功一件。自今日起,卢生所有职事,皆由先生执掌。先生若有所请,拟好上书报来。”徐福深深一躬道:“陛下为方术之士根除异类,免除灾劫,老夫铭感不尽也。”说罢告辞去了。
“先生留步。”皇帝目光冰冷,“先生不以为,大索芝罘岛是根本?”
“禀报陛下。”徐福平静如常,“大索芝罘岛确是根本,老朽亦愿带路。然则,目下正当大潮之期,海浪猛恶难当,船队无法越海。是故,老朽未曾提及。若陛下以为可,老朽纵然身陷鱼腹,也当带路前往。”
“登临芝罘岛,何时最佳?”
“冬夏两季,潮水平缓之期。”
“好。先生严守机密。”皇帝一点头,徐福走出了书房。
冯劫风风火火进入博士学宫,非但全部堵截了尚未逃走的儒生方士术士,且快马追回了百余名已经逃出咸阳的士子。冯劫与御史丞并几名老御史,立即分作几班,对博士学宫的博士、官士逐一勘审。徒有虚名的方士术士们,早已领教了御史大夫府的厉害,纷纷说儒生们鼓噪逃亡,不干自己事。儒生们更是惊恐万分,纷纷说出了自家如何得知逃亡说辞的经过,竞相攀扯举发,人人无一事外。
月余之间,事件经过脉络全部查清。冯劫聚集全体学宫人士,黑着脸宣布了涉案人犯的三条大罪:其一,不思守法,妖言蛊惑;其二,诽谤秦政,通连复辟;其三,官身逃亡,亵渎公职,鼓噪动荡,危及大秦新政根本。涉案人犯四百六十七人[3],全数下狱待决。宣布一罢,儒生们昏厥了一大片,哭喊连天捶胸顿足,纷纷大叫冤屈。冯劫冷笑一声,对甲士方阵大手一挥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