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秦军防地,是河南地的一片连绵山原,也是蒙恬着意部署的纵深聚歼的第一战场。此地正当要害,正好卡住了匈奴人继续南下的一大片山地的三道山口。要南下,非过此山不能;要拔除秦军,非此山无以作战。既往,匈奴人屡屡深入劫掠,但对秦军营地,却从来没有过正式的进攻大战。原因,一是劫掠为主,二是对秦赵两军尚有忌惮之心。今日,匈奴军决意占据河南地以经营根本,是目的鲜明的攻杀战,故此,西中两路四十万大军心无旁骛,一过大河便茫茫洪水般压向秦军左翼与正面山地。
匈奴人很直接,中路进逼的三十万大军分作三股,每路十万,各攻一道山口。随着震天动地的喊杀声,这片东西绵延数十里的山地顿时鼎沸了。蒙恬亲自镇守的中央山口最为宽阔,可以并行十多辆马车,其地势相对平缓,外表看去并不如何易守难攻。更为奇异的是,山前开阔处并无据险防守最为必要的壕沟鹿砦,骑兵飞马完全可直接抵达山口。当匈奴飞骑漫山遍野展开压来的时候,秦军山地除了猎猎整肃的一片片旗帜长矛,诸多远处无法辨认的器物,整个山地都静悄悄一无声息。在匈奴骑兵洪水轰隆隆卷到山前五六百步[1]的时候,秦军山地骤然战鼓雷鸣山崩地裂……
一场亘古未见的酷烈大战,骤然爆发了。
秦军旗帜骤然撤去,山口两边各自三层呈梯次排列的大型连发弩机万箭齐射,一齐向山口前的中央地带倾泻。连弩两边,无尽的飞石雨与滚木礌石猛火油箭,呼啸着连天砸向山口两边的飞骑。秦军的弩机连发大箭,举世罕有其匹,射远达八百步之外,每支长箭粗如儿臂长约丈余,箭头几若长矛,寻常城门也经不得片刻齐射。此时弩机大箭狂飞呼啸,每箭几乎都能洞穿或打倒几名匈奴骑士。更兼两边步军以单兵弩机射出的万千火箭,带着呼啸飞舞的猛火油烈焰,飞入匈奴骑兵群。一时,遍地秋草烈火大起,匈奴骑士的皮衣皮甲成为最好助燃物,烈火腾腾鲜血飞溅人仰马翻,整个山地草原顿时陷入了一片火海……
匈奴骑士大为愤怒,呼啸连天轮番冲杀,没有丝毫的畏惧退缩。秦军更是久经储备,长大箭镞与种种飞石,如连天暴雨倾泻着,似乎无穷无尽决无休止。纵然连番冲杀山呼海啸,匈奴骑兵群始终不能越过山地前数百步的射杀地带。堪堪一个多时辰过去,秦军山地营垒岿然不动,匈奴骑兵群眼前却已战马骑士尸骨层叠,要想再次大举冲杀都很难了。眼见硕大的太阳已经枕上了山尖,两名单于庭大将止住了嗷嗷吼叫的各族头领,下令回撤阴山。
夜半时分,恨声连天的匈奴主力回撤到阴山中部草原,恰与南来的头曼单于会合。未过片时,其余两路也相继撤回。头曼单于立即聚来大将汇集军情,才知三路人马无一例外地铩羽而回,其遭遇也一模一样,都是被秦军的箭雨风暴阻击在了山口要道,死伤惨重。各部归总禀报大数,战死骑士竟在八万之多,轻伤重伤难以计数。就是说,五十万大军在第一日攻杀中,有一半人马丧失了战力,而秦军却连营地都没有出来。
“气杀老夫!”头曼单于捶胸顿足,一时没有了主意。
族领大将们纷纷请战,主张明日改变战法,飞骑迂回奔袭秦军后路。单于庭的统兵大将立即反对道:“我五十万人马,连秦军一个山口也没能撕开,连云中郡大掠都被挡在了山外。秦军显然有备,此战不能再打!”纷纭争论嚷嚷不休,进退两难的头曼单于终于决断:撤回阴山北麓,整修旬日,探清秦军情势后再战。正在此时,游骑斥候紧急飞报:秦军骑兵大举反击,正从北河大举向北杀来。头曼单于怒火中烧,大吼下令:“蒙恬竟敢与老夫飞骑搏杀,好!正中下怀!能战者全体上马,老夫两万精锐飞骑前锋冲杀,杀光秦军——”
喝令之间,头曼单于飞身上马,亲率北撤大军飓风般向南杀来。
秦军统帅蒙恬的连环部署是:匈奴骑兵群一退,强弩步军立即换乘快马,从事先勘定的秘密路径,分头进入阴山地带的预设壁垒;与此同时,二十万埋伏在北河草原山峦河谷的飞骑,分作左中右三路,同时迂回包抄匈奴骑兵的阴山集结地。左(西)路,是从北河出发的扶苏部五万飞骑;中(南)路,是从幕府营地出发的蒙恬部十万飞骑;右(东)路,是从云中郡出发的辛胜部五万飞骑。
蒙恬预定的战法是:秦军飞骑出动后,须一鼓作气追杀,不使匈奴主力大军脱身;辛胜军与蒙恬的主力军,合击追杀匈奴主力大军;扶苏军,以追杀头曼单于的单于庭精锐飞骑为使命,可临机决断战法。
匈奴斥候游骑发现的秦军,正是大举向阴山草原进逼的蒙恬主力。
向南杀来的匈奴大军,向北杀来的帝国大军,骤然碰撞在阴山南部草原。蓝天明月之下,数十万飞骑如无边海浪弥漫草原,呼啸着展开了真正的轻骑搏杀。蒙恬对秦军将士的预先军令,是嬴政皇帝和他的两句话:“老秦人是马背部族,飞骑鼻祖!一定教匈奴人知道,辣子是辣的,钉子是铁打的!”粗豪简洁,响亮上口,一经传下立即成为秦军飞骑的战地军誓,遍地吼得嗷嗷叫。秦军骑士一路北上,这道军令被无尽的怒吼迅速简化为四句话:“马背部族!飞骑鼻祖!辣子是辣的!钉子是铁打的!”轮番吼来,声震草原,大见威风。
两军无边展开,一边是翻毛羊皮白茫茫,一边是深色皮甲黑蒙蒙,毫不费力辨认得清清楚楚。大对夜战路子,更对两边骑士的简洁秉性。秦军骑士多为灭国大战主力,久经锤炼,酷烈搏杀如家常便饭。更兼一班老秦将士闻战则喜的老传统,飞扬呼喝,全无生死畏惧。遭遇匈奴飞骑,秦军立即以万人将军为大区,分作十数个巨大的战团,各自揳入了白色海洋。秦军此时兵力不足二十万,匈奴骑兵群是三十余万。分区揳入,包围分割,正是蒙恬预定的战法:敌军多于我军时,以揳入之法实施斩首战!
斩首记功,是秦军老传统。然自灭国大战开始,秦军威势日盛,敌军动辄一击即溃,真正的搏杀斩首大战,已经很少了。今日对手,尽是骄狂不可一世的飞骑,原本骄傲无比的秦军,被那马背部族飞骑鼻祖的誓言激发得更是热血沸腾杀气贯顶,分明数量少,却分明更为勇猛,排山倒海一无惧色地分作条条巨龙,将白茫茫海洋搅成了无数个巨大的漩涡。
秦军骑兵的基本阵形,仍是三骑阵。一个百夫长率三十三个三骑锥,便是一个威力巨大的独立搏杀群。匈奴骑兵,则仍然是千百年几乎不变的原始野战之法:一族之军为最大群落,之外是人各搏杀。百人长、千夫长乃至万军大将,一旦陷入混战,立即无法控制全军。唯其如此,纵是匈奴骑兵众多,还是被秦军一块块撕裂,一块块吞噬。更有一点,匈奴骑兵白日已遭重创,南来大军人与马十之六七都有轻伤,不是胳膊腿伤痛无力,便是某处疼痛难忍;虽说奋然搏杀中忘乎所以,吃力处毕竟依然吃力,往往不是战刀砍杀滞涩,便是战马转动不灵,与未经搏杀的帝国生力军相比,几个回合便立见下风。
秦军更有一长——兵器。
匈奴是胡人弯刀,秦军是阔身长剑,形制各有所长。秦军兵器优势,在材质优良,在制造精细。其时,中国冶炼技术比匈奴高出许多,秦军铁剑俱以掺有各种合金成分的精铁锻铸,其硬度、弹性均大于胡人弯刀。战场之上,千军万马大搏杀,刀剑互砍远远多于真正杀人的一击。一旦互砍,比拼的首先是兵器的硬度与弹性;硬度不够,容易缺口甚或被砍断;弹性不够,则容易折断。秦军兵器制作之精严,堪称天下无双,一口长剑至少可保一战不毁。纵然如此,秦军骑士还是以军法规定,每人一长一短两口剑、一张弓,以防万一兵器有失。匈奴毕竟铁料铜料相对稀缺,战刀大多是人手一口,但有闪失便无可替换。凡此等等,对比之下,不到一个时辰,匈奴骑兵群已渐渐显出了劣势,天色也已经渐渐显出了晨曦……正在此时,西北方向杀声大起,一股黑色洪流如怒潮破岸,汹涌直逼匈奴骑兵群中央的土曼单于大旗。匈奴大军立见混乱,一片呼喝声大起,纷纷大叫“单于退兵”。
这支生力军,正是扶苏的五万精锐飞骑。
白日大战之际,扶苏所部隐藏在北河北岸的河谷地带。一得匈奴人回撤消息,扶苏军立即在夜色中从西北大迂回,向东北疾进。扶苏很熟悉阴山大草原地理,本意要在中途截杀正在南进的头曼单于。不料赶赴阴山中部草原之时,头曼单于已经与北撤主力会合。扶苏部隐蔽在了一片山地之后,欲待匈奴人分部北归时专一咬定头曼单于。
堪堪等得小半个时辰,杀声大起,匈奴军竟全部返身杀回了南部草原。扶苏深知秦军战力旺盛,必能顶住匈奴冲杀,不必急于从后追杀,有意后于匈奴军大半个时辰方才南进。所以如此,在于扶苏要留下堵截追杀头曼单于的必要距离。对于飞云流动的大规模骑兵群,贴得太紧,往往容易使其在混乱中脱身。然则,扶苏又不能使头曼单于真正成为匈奴骑兵群的轴心,必须在要害时刻搅乱匈奴人的号令轴心。尾追到南部草原战场,晨曦中眼见匈奴军显出了混乱,扶苏立即决意趁势一击,迫使匈奴人真正溃退。一发动冲杀,扶苏部全力冲向已经能清楚看见大旗的头曼单于的护卫飞骑。
头曼单于正在混战搏杀中思谋是否退兵,突见一支生力军从侧后大举杀来,自家人马乱纷纷吼叫,已经生出畏惧之心。头曼单于立即喝令退兵。大草原之上面临同样飞骑的敌手,一旦退兵便得放马飞驰,否则会被敌军紧紧咬住追杀,有可能全军覆灭。一旦放马逃命,必然漫山遍野阵形大乱,根本不能整体呼应。此时的匈奴人,正好遭遇了骑兵作战最为狼狈的境况——兵败如山倒,遍野大逃亡。秦军飞骑根本不需要主将军令,立即聚成了一股股黑色洪流,遥遥从两翼展开包抄追杀。扶苏五万飞骑冲杀在最前端,分成五股大肆展开:左右两翼各一万,圈定单于部不使其遍野流散;中央两路,则如巨大的铁钳张开,死死咬定那支大旗马队追杀不放;另有一万骑士,则左右前后策应,随时驰援各方。
此时正逢秋阳升起,漫天朝霞之下,草原苍苍,人马茫茫,黑色秦军如风暴席卷阴山。白色匈奴则如被飓风撕碎的云团,漫天飘飞,身不由己。如此数十万骑兵群的大规模追杀,在整个草原战史上都是空前绝后的。
历史的声音是,《史记·蒙恬列传》云:“是时,蒙恬威震匈奴。”《盐铁论·伐功》云:“蒙公为秦击走匈奴,若鸷鸟之追群雀。匈奴势慑,不敢南面而望十余年。”《汉书·匈奴传》云:“……头曼不胜秦,北徙十有余年。”《汉书·韩安国传》云:“蒙恬为秦侵胡,辟地数千里……匈奴不敢饮马于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马。”
这是公元前215年初秋的故事。
深秋时节,嬴政皇帝在遍野欢呼中抵达阴山草原。
此时,三十万秦军已经全部越过了河南地,在北河之外的连绵山地筑成了新的基地大营。一个多月的大追杀,匈奴诸部族残余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自北海(今贝加尔湖)以南,数千里没有了胡马踪迹。狼居胥山(今乌兰巴托地带)的匈奴单于庭,也只有仓促逃走所留下的一道道越冬火墙的废墟了。九原、云中、雁门、代郡的牧民们,欢天喜地大举北上,全然不顾深秋衰草,一反时令地在阴山南北处处扎下帐篷,燃起了昼夜不息的篝火,歌舞、赛马、摔跤等庆贺狂欢,连篇累牍不一而足。农人商旅也欣欣然北上,漫游在传说中的阴山大草原之上,品味一番“天似穹庐,笼罩四野”的神韵,徜徉在牧人狂欢的海洋里。那一日,闻得皇帝陛下要亲临阴山,整个大草原骤然欢腾了起来,“万岁”呼喊声闻于天,所有商旅马队的酒都卖得一干二净了。
秦军营地更是前所未有的振奋欢腾。
嬴政皇帝的声音在高高云车上回荡:“将士们,臣民们,朕今犒军,赏格高于灭国大战!因由何在?只在一处:剪灭六国者,平定中国内争也!驱除匈奴者,平定中国外患也!生存危亡,外患之危,大于内争之危!中国文明要万世千秋,便得深彻根除外患!否则,华夏族群有灭顶之灾,永远不得安宁!唯其如此,大秦非但要驱除匈奴于千里之外,还要修一道长城,将外患永远地隔离在中国文明之外!”
“长城——”整个阴山草原都在震荡。
“皇帝万岁!长城万岁——”万千军民都在呐喊。
那一夜的景象,长久地烙印在了边地民众的记忆里。多年以后,西汉初立,匈奴再度南下。纷纷南逃的阴山牧民们,每每想起秦时辉煌与荣耀,无一人不是万般感慨:“还是人老秦厉害!杀匈奴如猛虎驱羊,就连犒军酒,也是三十万人一声吼!始皇帝一说修长城,是军是民都嗷嗷叫,老秦了得也!”
次日,嬴政皇帝在幕府,备细听取了蒙恬、扶苏、辛胜、章邯四人的军情禀报。扶苏因没有捕获头曼单于,大是愧悔,向皇帝自请处罚。嬴政皇帝看了看急于为扶苏辩解的蒙恬三人,破例地摆摆手笑道:“算了算了,功过相抵。真要处罚,只怕我要费牛劲也。”蒙恬三人不禁一齐笑了起来。
归总军情之后,君臣议定了五件大事。第一件,明年再次追杀匈奴,彻底平定阴山以北。第二件,立即筹划修建长城,以为永久屏障。第三件,实设边地郡县,将北河与阴山边地统一设县管辖(其后实际设置二十四县)。第四件,向北河迁徙数十万成军人口,仿效南海郡秦军长久定居戍边。后来,迁徙北河的数十万成军人口定居北边,镇抚千里,称为“新秦”之地。第五件,加紧修筑九原直道,以保障粮秣输送。
诸事议定,嬴政皇帝在当夜与蒙恬密谈了许久。
黎明时分,望着幕府外隐隐游动的甲士,望着蓝幽幽的夜空,嬴政皇帝缓缓道:“显而易见,我等君臣,既往还是将山东六国老世族小觑了。朕没有料到,六国老世族能有如此险恶密谋,能有如此举事实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更有甚者,朕没有料到,老世族竟能搜刮自家老封地民众之田产。其狠,其黑,莫此为甚。‘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朕一想起这句话,每每心惊肉跳。蒙恬兄,复辟势力,向老秦人宣战了……”
“陛下,再打一场定国之战!舍此无它途。”
“说得好!立国之后,再打一场定国之战!”
君臣两人的笑声回荡在穹庐般的幕府,回荡在大草原金色的黎明。